2007年9月30日星期日

魯迅的兩個序

這學期我在研究所選修了三門課,其中兩門都跟文學有關:「現代中國文學批評」和「City of Historical Imagination」。 唸文學課的最大好處莫過於,可以大模斯樣讀閒書而不用感到內疚。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李歐梵的《上海摩登》、費滋傑羅的《大亨小傳》等等,都是課堂要討論的reading,讀這些書因此既是義務又是興趣,真是幸福到極點。

夏志清的小說史,最初(上世紀六十年代)以英文寫成,是首本有系統地介紹中國現代小說史的英文學術專著。可以想像,夏志清乃根據第一手資料(即文學作品本身)來撰寫這書,跟我們現在大量閱讀別人的論文後才作出種種論斷,自是另一種境界。書中,夏氏對當時仍未成為學界寵兒的張愛玲吹捧有加,掀起後來研究張愛玲的熱潮,而沈從文和錢鍾書之所以被重新「發掘」出來,此書也大有功勞。因為這種種源由,《中國現代小說史》堪稱一本極具「江湖地位」及前瞻性的學術著作。

不過,如老師所言,夏志清這本書其實還是一種anti-discourse。在論魯迅的那一專章裡,非常反共的夏志清,對共產黨所大肆褒揚的魯迅雜文毫不欣賞,甚至認為魯迅是因為創作力疲弱,才會轉而寫雜文。而他對魯迅小說的賞析,也有點搔不著癢處,未能指出其最精彩的地方。似乎,政治立場的分歧,干擾了夏志清的判斷力,令他無法給予魯迅一個恰當的評價。

看完夏志清的書,令我這魯迅粉絲頗為心有不甘,便翻出《魯迅自選集》來讀。這本仿古書,由封面至內文印刷及選用紙張,皆仿照1930年代的《魯迅自選集》來重印。

魯迅生前只編選過一部自選集,就是這本《魯迅自選集》,1933 年 3 月由上海天馬書店出版。個人認為,此自選集最特別的地方,是魯迅寫的序言,這也是幾年前我買此書的原因。今天重讀了一遍,不禁為魯迅文字之老練和深沉再次喝采。

一向以來,我對中共「力捧」的魯迅作品如〈阿Q正傳〉並沒太深的感受,覺得太直接地說教,不耐咀嚼。我反而喜歡魯迅文字所經常透出的深沉感與洞察力。我認為,到目前為止,當代中國作家之中,沒有誰的文字感覺比得上魯迅。三言兩語,意味深長,精鍊而不覺造作。

魯迅在首本小說集《吶喊》的「自序」,應該有很多人記得,因為裡面提到他踏上文學之路的原因,和《吶喊》這名字的意思(「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裡奔馳的猛士」)。而序中提到的「鐵屋中的吶喊」比喻,甚至被李歐梵教授直接「挪用」了,作為其魯迅評論專著的書名。

自選集的「序言」,可視為《吶喊》「自序」的延續,情感沒有那麼濃烈,但透露較多細節。以下抄錄其中談及《彷徨》書名起源的部分:
這些「革命文學」,也可以說,就是「遵命文學」。不過我所遵奉的,是那時在壓迫之下的革命的前驅者的命令......
後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歷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火伴不久還是會這麼變化,並且落得一個「小說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上走來走去,不過已經逃不脫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隨便談談。從此有了小感觸,我便寫些短文,誇大點說,就是散文詩,自洗手不作之後,即印成一本書,謂之《野草》。得到較為整齊的材料,則還是做短篇小說,只因為變了散伏的遊勇,布不成陣了,所以技術雖然比先前好一些,思想也似乎較無拘束,而戰鬥的意氣卻冷得不少。新的戰友在那裡呢?我想,這裡下去,是很不好的,於是集印了這時期的十一篇作品,謂之《彷徨》,別了別了,願以後不再這模樣。
充滿寂寞孤零感觸的文字,每回讀到,都掩卷默然,並想起他的一首小詩,是我很喜歡的魯迅舊體詩:「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

2007年9月17日星期一

關於偶然,與海


(一)
還未定過神來,九月已過了一半。由大集團裡的一枚小螺絲釘員工,搖身變成研究院學生,這個轉變,到現在仍然教我感到難以置信呢。

思量再三,不得不承認:生命的偶然性,看似輕飄飄沒有重量,實則能夠撥動千斤,把人送到一條全然不同的軌道上前行。我有時會幻想,假如一位分數排在我之前的競爭者接受了大學的offer,假如有其他種種偶然的情況出現......則我還會繼續當小螺絲釘,從此不再心繫什麼大學夢。

而現在,我卻被「偶然」這無形之手,輕輕撥到自己夢寐以求的生活軌道上,過著有意識以來最愉快的生活。這個結果,如果不是一個必然的結果,則人在命運之前,是否只有垂首等待的份兒?我太渺小了,想不透這個問題。

(二)
成為無敵海景大學的學生前,一心以為這兩年將會有很多看海景的日子,誰知入學後才發現,原來「海景」是一種身份、特權的象徵,所以教學大樓向海的一邊,都被教授們(的房間)佔據了,而學生常常出入的課室,只好屈就在一些連窗口也沒有的「密室」,或窗口小得可憐的「囚室」裡。如此安排,我總感到是一種天然資源的浪費,幸好,設計大學校園的人對學生還存有一點惻隱之心,沒有將圖書館設計成廁所般的密室,讓我們可以在館裡找回一點慰藉。

不過,後來想想,課室看不到海,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因為若果真是想親近大海的話,大可以徒步到海邊,坐它一天半天,聽浪聲,看遠道來垂釣的人交流釣魚心得,或只是無聊地呆著。只要有心,海就在咫尺。 

2007年8月5日星期日

如果中環有人工湖

皇后碼頭被政府清場那天,我乘工作之便,整天一直看著不同電視台的直播。

很佩服「本土行動」守著碼頭的那份堅持,但同時又可以預見,他們傾向激進的做法,經過傳統傳媒鉅細無遺的「放大」之後,只會使普羅市民對他們感到厭惡反感,認為這群人是搞搞震一派。至於他們「不遷不拆」的理據,和他們的另類提議,都只有被忽略的份兒了。

其實,我很喜歡由一批支持保育的專業建築人士提出的「人工湖」方案(見上圖),但它在傳統媒介的曝光率奇低。甚至有不少傳媒「報錯料」,指保育人士沒有提出任何解決問題的變通方案,只是一味反對,是「一群極端的理想主義者」(見信報7月30日社評)。

此人工湖方案提倡原址保留皇后碼頭,然後在碼頭前面開闢一個人工湖,湖有水道與維多利亞港相連,因此可以起到疏通雨水之效,不用建政府所講的暗渠。至於那條本來橫在大會堂前面的 P2 大馬路,則呈弧形,建於人工湖的北岸。(翻查資料才驚覺:按政府規劃,未來中環大會堂會被大馬路前後夾住,塵土飛揚;我一向很喜歡、由皇后像廣場直通去舊天星的遮打道行人隧道,將會消失;至於在對面岸的尖沙咀天星碼頭巴士總站,更會變成一個取悅遊客的大廣場,總站被迫遷至尖東!!!)

這方案,在技術上完全可行。它令碼頭不會成了一個可笑的「涼亭」之餘,又可以將馬路移離大會堂,使她和碼頭仍然維持一個整體。但林局長卻並沒有正面回應這個方案,而且還多次重申原址保留碼頭是不可行,這是有大將之風的政府所為嗎?

2007年7月29日星期日

周末雜感

(一)
最近在想,人類發明很多東西,以為會令日子好過一點,然而最後卻被這些發明品折騰著,自討苦吃。譬如人發明了「公司」,作為一種可以比人更長壽、用來賺取更多金錢的事物,但「公司」卻成了一個折騰無數人的大怪物,每天榨取每人至少九小時光陰(包括上下班的交通時間),然後,還要令被折騰者衷心相信,替「公司」賣力工作是令生命變得有意義的最佳途徑。

又譬如,人發明了「程序」,作為政府(另一款人類發明)可以暢順運作的最高原則。今天,林鄭月娥局長在《城市論壇》上便延續著煲呔的口吻說:中環第三期填海工程,幾年前已依足「程序」作咨詢,立法局亦已批出款項,不能因為現在有保育團體要求不拆皇后,政府就不拆皇后。程序比什麼都重要,那管你們這些蟻民突然之間茅塞頓開,終於明白到,歷史建築不一定要讓路給摩天摩地大樓或車水馬龍大馬路,因為它是讓下一代 visualize 歷史的最佳場地,是讓一個城市有其 unique identity 的必需品。

程序是死的,不因後來者的意志而轉移。除非,有足夠多的人做足夠顛覆的事,程序才可能讓路......

(二)
工作了三個星期,終於盼到短周。可能尚未習慣九小時工作,身體累得有點虛脫。本打算這個周末在家裡大休息,不過抵擋不住朋友的引誘,周六下午去了一趟藝術館,看第二批「國之重寶」展覽。沒想到只看仇英以外的展品,都需要「逐件」排隊,結果由四時半看到晚上十時(中途出去吃飯),才欣賞完所有展品。

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我在正式上班前已看了兩回,後來想去看第三回已經沒票了。畫作的確精彩極了,不過留在腦海裡的,卻是展館工作人員的聲音:「唔該向前移吖,如果唔係後面啲人睇唔到架啦,唔該合作.......嘟嘟嘟嘟(計時器響起)。唔好意思,五分鐘已經過咗,請你哋離開,去出口取迷你版《清明上河圖》,返屋企先慢慢睇啦!一樣啫。」

嘿,如果睇印刷品和睇真跡是一樣的話,我何需花一小時來排隊,只為一睹 十一分鐘的真跡!

我多麼希望,藝術館的職員都是藝術愛好者,就像我希望書店裡的店員都是愛書人同樣原理。不過這種願望有可能在香港成真嗎?

(三)
因為昨天去了藝術館,結果今天睡到近中午。下午去了游泳,晚上讀了一小半宮本輝的小說。累得沒時間去想到底自己快不快樂,是這三星期的寫照。在任何非入睡的空檔裡,想得最多的是:理想的生活,如何才可能?腦裡不斷閃過各種計劃,會是空中樓閣嗎?

2007年7月8日星期日

理想的行業

在報館當編輯的朋友,某日在電話裡說:「真的很想轉行。」我問:「那你有什麼心水行業?」她遲疑答道:「唉,其實我心裡所想的,可能根本談不上是個行業……譬如,我想花點時間,大量閱讀某個題材的書籍。有這樣的行業嗎?」

朋友的疑問,亦是我的疑問。

近來反覆問自己這個問題:到底我想過怎樣的生活?換一個問法:我心目中的理想生活,該是怎樣的?

所謂理想生活,應該是一種「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又不用為柴米油鹽發愁」的生活吧。達至這種理想生活最直接的方法,是將想做的事變成自己的職業。可惜,並非每個人所喜歡做的事,都有「市場需求」,都可以為當事人帶來充足的麵包與牛油。

曾經兩度嘗試將想做的事化成糊口的工作,但都不太成功。

曾在某旅遊雜誌當編輯,以為可以走訪很多城市,結果大部分工作都是 copy and paste,或寫一些無聊的鱔稿,或做一個車稿女工,趕製出各種關於吃喝玩樂交通住宿的旅遊情報(誰叫香港人就是愛看這些?)。半年下來,真正由衷所想寫的,便只有一兩篇文。

過去一年,我又試圖當一個freelance writer,希望可以過上「讀書、寫文」的生活。我努力做各式各種的文字散工:編書、寫稿、替舊公司出差、在某報當替工編輯,同時還為朋友的獨立製作當撰稿和製片……結果?整年都忙得團團轉,真正喜歡寫的稿沒寫到多少篇,收入卻比雜誌社工作時更少。

想起梁文道的妙語:「所謂自由撰稿人或文化人,就是能在報館編輯急call時,迅速就某件事情寫文回應的人。」Freelancer 雖有較多空餘時間,卻不一定幹到喜歡的事,寫到喜歡的稿,因為自己真正想寫的大小project,往往因不能掙錢,而被迫不斷擱置......

然而兩次失敗,卻不代表我已心死。雖然明天便開始全職工作,仍會努力思索,如何過想過的生活。

2007年6月29日星期五

游泳池奇遇記

除了書店,這幾年最常去的地方是游泳池。

每次到家附近的室內泳池,我都會帶著一個嬰兒用黃色小水泡。這水泡是做「水療」的工具,我習慣用它做一些水中擺腰運動,增加腰部肌肉的柔軟度。

這水泡,有點像個「江湖暗號」。腰骨曾經有或仍然有毛病的泳客看見它,會即時知曉我是同路人,有時更會向我搭訕。昨天就因為這水泡,我結識了一位中年大叔。

當我將水泡拴在小腿上,仰著頭,打開雙手扶著泳池邊,在做左右旋腰時,這位大叔見到「江湖暗號」,旋即中氣十足從兩米之外喊過來:「腰骨有事吧?」正專注運動的我,隔了半晌才醒覺,「嗯......」,我輕聲應他,之後大家便聊起來。

大叔雖挺著個大肚腩,但臉上笑意盈盈,看來應是個幸福愉快的中年男士。但聽完他自我介紹後,才知道原來他每天都忍受著「椎間盤突出」導至的腰腿痛,至今已有二十年之久!大叔說,當年病發時,小兒子只有三歲,實在不敢冒險做手術,唯有「死忍」。今年小兒子已廿三歲,大學畢業了,大叔不用再為養兒育女擔心,於是決定待兩年後踏入六十歲耳順之年,便動手術,將這緾繞了他二十年的病徹底解決掉。

因為自己也曾被腰痛折騰得死去活來,所以由衷佩服大叔的堅忍精神。不禁想,只要心裡有著目標和信念,人的確有無限潛能,可以強吞下最難以承受的肉體之痛。大叔跟我說,他的妻子在知悉其「六十大計」後曾向他進言:「我見你行得走得,好似無乜唔妥,不如唔好做手術啦!」聽罷,我向大叔發出會心微笑。所謂不足為外人道,所謂有苦自己知,就是如此意思。坐又痛行又痛的日子,想起來也猶有餘悸。

在泳池邊,我們交流了各種心得,包括最新的椎間盤移植手術啦,最適合做的健腰運動啦,聊得甚是痛快。臨走時大叔叮囑:「要繼續游水做運動,唔可以偷懶!」我笑著點頭。是的,想到仍有很多書想讀,很多東西想學,我就有了繼續游下去的理由。

2007年6月26日星期二

誰動了我的獎品?

四代香港人
讀完呂大樂的《四代香港人》,多少有種鬆一口氣的感覺,頗有點心理治療功效。因為據呂的非正式社會學分析,我這一代人,若無法在工作或事業上有什麼輝煌成就的話,並非因為不夠長進,而是「社會的錯」。

呂大樂將我這種三十出頭的香港人,形容為無法出頭的一代,因為我們在公司裡/職場裡被戰後嬰兒潮一代(即四、五十歲那輩人)「騎住」,而他們又老是不願意下放權力。而且因為我們這個年齡(1966-76年出生的那代人)的人口相對地少,我們對生活的態度,總是無法成為社會主流;相反,戰後嬰兒潮一代因為人多聲大,因此可以將他們視為金科玉律的生活態度,變成社會主流意識;譬如擁護競爭的心態,講求務實不談理想的心態,正是嬰兒潮一代的思維特色。

呂大樂的「四代論」,我不知有多準確,但擊掌贊成其中一個觀點:今天小島上廣泛流傳的「只須努力打拼,必有出頭天」的社會共識,其實只是嬰兒潮一代的經驗之談,已經不再切合現今社會。

如呂大樂所言,「戰後嬰兒一代人最幸運的地方是,他們有領取獎品的機會」,因為七、八十年代香港經濟處於上升軌道,到處都有工作機會,求才若渴,所以努力打拼,是必然有回報的。但現在呢?君不見到處都是合約職位,人浮於事,工資被大幅削減(公務員除外),工時卻只加不減嗎?所謂career prospects,對不起,那只能是一種奢談。我們可以繼續打拼,但玩的卻是沒有獎品的遊戲。

偏偏嬰兒潮一代仍握有傳媒發聲的權力,繼續宣揚「力爭上游」的生命哲學,以為他們的人生經歷,有著跨時代的普遍性。而關於「遊戲無獎品」的怨言,大多只存在於同輩的飯局對話中。

其實,我並不「恨」得到獎品。我只希望在辦公室裡,不會被當作一件可以「駛到盡」的機器,而是一個需要尊重的生命。於願足矣。

2007年6月13日星期三

兩種「寫稿原則」

今年三月開始,每周替某報章「閱讀版」撰寫一則新書短評。

三百字左右的稿子,二百元的稿費,似乎微不足道,卻是近來做得最起勁的零工,每星期都會花上相當時間逛書店和讀新書,逢到交稿日,便端坐電腦前斟字酌句,務求將所有想法,擠進稿紙之中。

曾經慨嘆,讀書時所獲得的愉悅,實在太過私密:遇上好書,自己固然讀得興高采烈、頭腦發熱,覺得世界自此不一樣,但旁邊未聽聞過這本書的人,又怎能理解我的激動?(要能碰到一個剛好也在看同一本書、且剛好同樣地興高采烈的人,真是千難萬難。如果有這樣一個人的話,看書就像跟朋友到戲院看戲般,甫看畢便可來個新鮮熱辣的茶餐廳討論,多好)不過自從開始寫新書短評,有了這個讓我談論種種興高采烈場景的小陣地後,感覺就像每周來一次心理治療,將最最內在的激情化成最最公開的話語。

不過朋友聽說我要自掏腰包買書時,都感難以置信,認為這份差事划不來。

朋友的反應,讓我想起很久以前一位文化圈前輩告訴我的「寫稿原則」。「我以稿費的多寡,來釐定寫稿速度。」譬如,他會首先定下每日賺取一千元稿費的「目標」,然後按此調較寫稿速度;若替某雜誌寫稿可得稿酬五百,他便只會用半天時間完成。前輩曰:「總之時間要控制得宜,絕對不做蝕本生意。」

直到現在,我仍無法苟同這前輩的寫稿原則。筆耕求稿費,固然重要,但我寫,是因喜歡寫,尤其喜歡寫到盡善盡美。寫作本身就是目的,寫得高興的話,多花點時間,豈不令自己高興得更久?為何要將「寫作」的過程,貶低至如「工廠穿膠花」,不對膠花帶感情,只求多勞多得?

當然,我知道像前輩那樣「多勞多得」的寫作人很常見,而且對全職寫作人來說這樣也是更為理性的做法。畢竟,如果每篇稿皆以繡花而非穿膠花的速度完成,恐怕尚未感受到寫作的興味,已先被饑餓擊倒。

想來,我這種數口不精的寫稿人,還是快快找份正職,將寫作當作業餘興趣好了。

2007年6月4日星期一

六四的孩子

不知是哪位政府宣傳大員想出的點子,找來1997年7月1日出生的香港孩子,宣傳回歸十周年,頗有 TVB 台慶味道。每回乘坐巴士在 Roadshow 上看見這些孩子和父母的笑臉,就想到「歌舞昇平」、「粉飾太平」等字眼。

十年過去,很多事情值得反思、回味,尤其是負資產的窮日子、SARS的苦日子、「七一」五十萬上街的團結日子、天星被拆的心痛日子......不過,又怎可以期待官方節目有如此深度?還是相信民間力量,唱唱《福佳始終有你》好了。

看到孩子慶回歸的節目時忽發奇想:若是1989年6月4日出生的香港孩子,又會有什麼感覺?沒想到人同此心。昨天《明報》便訪問了一位生於六四的孩子,他說:「我覺得好慘,在自己出生的一天死了那麼多人,有一股很古怪的感覺。」

又是六四紀念日了,因著馬力,相信今晚的維園會很熱鬧。也祝那位十八歲男孩,生日快樂。

2007年5月14日星期一

異域裡的孤軍


一場內戰,影響幾多代人的命運?

讀畢柏楊策劃的《重返異域》(時報出版),這問題一直徘徊不去。

1949年,國民黨敗退台灣,自顧不暇,遺下一千五百名孤軍由雲南撤退至緬甸境內,自求多福。本是正規的國家軍隊,竟被迫停駐在別國的領土裡,這在世界各地內戰的歷史裡,不知算不算得上是異數呢?這批孤軍旗幟鮮明地「反共」,慢慢凝聚了周邊的反共力量,包括少數民族、馬幫,和由大陸逃出、害怕被共產黨迫害的人士。1951年,孤軍甚至在緬甸的孟薩成立「反共抗俄大學」,培養反共游擊勢力,兵力曾達三萬人!

可以想像,五十年代初那如箭在弦的張力有多厲害(韓戰爆發更引來美國暗中支援孤軍)。可惜,孤軍「反攻大陸」的希望最終還是落空了,而國民黨在聯合國壓力下,亦被迫兩度將「孤軍」撒回台灣,共撤走一萬二千人。

表面上,孤軍問題解決了,但蔣介石其實還沒死心,密令孤軍只撤老弱,留下精銳。另一方面,不少來自雲南的孤軍也不願撤到陌生的台灣去。於是六十年代初,孤軍的第三軍和第五軍悄悄留下,在泰北找據點落腳。他們得不到台灣政府任何補給,必須扭盡六壬在金三角裡劣境求生:種地、護送商販、做貨品買賣(包括毒品),甚至以性命作賭注,與泰國軍隊共同征剿泰共分子,以換取一紙公民證……用「慘絕人寰」形容他們的處境,也不為過。

記得小時候曾看過劉德華主演的電影《異域》(原著是柏楊化名鄧克保所寫的小說),講的就是孤軍故事;只是,以我當時貧乏的中國近代史知識,實在搞不清「孤軍」是什麼回事,他們為誰而戰,對誰而戰?後來,算是能夠理解那一場影響了所有中國人命運的內戰是什麼回事,但仍然覺得孤軍這段歷史,太荒謬了,就如柏楊的形容:「一群被遺忘的人,他們戰死,便與草木同朽;他們戰勝,仍是天地不容。

今天,寫《異域》的柏楊已不良於行、垂垂老矣,孤軍也不再在叢林裡打游擊,無立錐之地了。然而有時我會想:那一場內戰,其實從來沒有哪一方宣稱停戰,也沒有哪一方宣稱戰敗,但當年孤軍所奮力要抵抗的共產主義,今天已被市場經濟打退得無影無踪了。

2007年4月29日星期日

精致日本

嵯峨野天龍寺的曹源池
由日本京都回來,疲累到不得了,狠狠地睡了兩、三天,才終於有著陸的感覺。

這第一次日本之行,遇上烏雲滿布春雨綿綿的天氣,少了到處閒逛的心情;但人在異國,好處是本來令人極度困擾的事情.一下子變得無關痛癢了。當務之急要思考的,只不過是:下一頓要吃什麼?下一個目的地去哪兒?喜歡旅途中這種輕巧的生命感覺,尤其因為這幾個月諸事不順,百廢待興。

日本人的(過份)整齊、有禮和精致,未親身到日本前已知大概,只是真正打個照面時還是很有點吃驚。譬如在京都坐巴士時,我和朋友發現,司機會對每位下車的乘客說:「多謝慢走!」(大意如此)。天呀,原來不單止百貨公司的售貨員,連巴士大佬,每天都必須將相同感謝語重複說上千遍。售貨員說「謝謝光臨」是為了取悅顧客,因此聲線總是甜美的,但司機大佬以中年男人懶洋洋的聲線含糊吐出「多謝慢走」時,我只覺得他像被罰抄的孩子。我想,無論是多麼真誠的人,長此下去,最終都只會落得語言無味、精神萎靡?

不過大部分時候,我還是很欣賞日本的精致文化。第一晚在大阪道頓崛附近吃的那碗拉麵,麵條香軟彈牙,湯底濃郁美味,配上厚厚的甘香豬肉、荀片等,每一件麵的「組件」都不馬虎,而且味道配合得恰到好處,怎不教人動容?

我常想,所謂「精致文化」,不就是在其他民族會苟且之處仔細琢磨的那份精神。在香港吃的到的日式拉麵,徒具外觀,未得精髓,被日本人吃到的話,他們一定氣炸了肺!(情況就像我們在外國唐人街吃到所謂中國菜時一樣憤慨)尤其是那些日式叉燒和花形魚蛋片之難吃,實在不寒而慄......

除了拉麵,京都寺院的庭園也可品味精致。我特別愛銀閣寺和嵯峨野天龍寺的庭園,枯山水、池子、樹木和周遭的大自然景色融為一體(據說叫做「借景式庭園」),無論觀者站在哪個角落看,景致都一樣好,如捲軸畫般讓遊人移步換景,可見造園者考慮之周詳。想起香港最有名的寺院寶蓮寺,建築物沒有美感可言,東一間西一間,空氣渾濁、人聲嘈雜,距「精致」二字,是十萬八千里遠。

2007年4月10日星期二

國家的同齡人


  
在「尚書房」偶見這本書,封面是居於破舊窑洞的愁苦中年漢,黑白紀實式攝影,充滿張力,便立時買下。

回家讀了一整個晚上,始能釋卷。《走過青春》寫的是一百位中國知識青年的人生歷程。每個人的生命,被濃縮成一至二頁紙,而他們的背景介紹,幾乎都是一式一樣的: 
某某,1949年(或五十年代初)出生,北京某初中/高中的1966/67/68年畢業生。1969年1月,響應毛主席「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最高指示,到陝西插隊。 
他們全都是在火紅年代響應國家號召上山下鄉的年輕人,也是國家的同齡人。然而,相同的開端,卻連接著截然不同的結局。一百人裡,有繼續留在陝西過窮日子的,有千辛萬苦調回北京的;有因身體得了殘疾而家徒四壁的,也有修成正果成為學者、作家、有錢人的。
  
因為和國家一樣大,他們的人生也幾乎跟共產黨「同步」變化。共產黨剛贏得政權時,他們呱呱墮地;文革開始時,他們當上紅衛兵;幾年後,共產黨嫌他們煩了,便送到鄉村接受再教育。

這一批人大多只有初中學歷(文革時沒書讀),當離開農村時,便只能到工廠幹活。如陳丹青在本書結語所言,知識青年,即是「沒有知識的青年」。今天,知青們都年過半百了,過去無論有多麼壯烈的經歷,人生大調已然定下。是滿意,是傷感,都只好接受。

書中所訪問的,大多是默默無聞之輩,但間或也有我「認識」的人,如中國作家史鐵生(當知青後得病,導致下肢癱瘓,後成為作家,《邊走邊唱》原著作者),以及我以前任職的電視台的台長鍾大年(六九年於陝西插隊,七七年恢復首屆高考時,成功入讀北京廣播學院,後赴德國深造)。

每一篇知青故事,都為那年代的歷史添上細節,但同時宣示著「命運」的不講理由。那些仍然留在陝西的老知青,不少因戶籍和生計問題,不能還鄉,以卑微工作糊口;誰會想到,當年十多歲「人仔」的輕狂決定,有如此深遠影響?

很快,知青們都會入土,「知青」也將變成歷史名詞。就如曾經也是知青、今天成了「公共知識份子」的陳丹青(不知何故書裡沒有訪問他)在結語所講:「絕大部分知青,而今被時代與社會一步步無情拋棄,成為多餘的人。」

2007年2月28日星期三

忘情

能夠忘情地投入於某事某物的人,當是世上最幸福的。   

人們愛說「玩物喪志」,忘情於流行玩意的,約定俗成被認為是不思進取和徒然浪費金錢之輩。我卻覺得,把全副心神都放進一個興趣之內,令自己無論處於什麼境地,都覺得有所掛搭的,那應是令生命恒常地興致高漲的不二法門。   

有朋友說,若你有一樣能忘情地去愛的事物,則你應該是個不怕獨處的人。   

我並未臻至忘情的「級別」,但回想由年少至今,有一事常常令我在平淡無聊的日子裡也會精神為之一振。那就是:找一個沒人騷擾的角落,翻開一本令人心動的書,全神灌注地讀。通常再抬起頭來,已是幾個小時之後。

但我是個隨興亂讀的人。一忽兒歷史一忽兒哲學,一忽兒新舊詩一忽兒中西小說散文,沒有章法可言,也可以說,未讀出一個門道來,只是個愛在外圍看風景、湊熱鬧的小讀者。因此很佩服那些對讀書能談出點心得的人,那些能夠一口氣說出為何喜歡什麼什麼書、什麼什麼作家的人。

不過如李歐梵在《狐狸洞話語》言,「狐狸型」的人就是不願意做大學問,只作旁敲側擊,東翻西揭,其樂無窮。  

狐狸有時心裡很羨慕刺蝟,但他也很有阿Q精神,總自我安慰:也許有天我會成為一個湊熱鬧的專家呢。

「忘情」是義無反顧,是投入地愛,是忘我。有同樣是山羊座的朋友說,我們這個星座的人就是不夠投入,不懂得忘情。我不懂星座,但不相信宿命。因此,今年的願望是:放開懷抱且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