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5日星期三

《沉默》裡的兩種選擇


看完馬田史高西斯近三小時長的《沉默》(Silence),胸口如壓著很多鉛塊,久久不能釋懷。平實緩慢的敍事風格、極少的血腥、抽離平淡的刑罰和殺人場面,這些非荷里活式處理,反使影片充滿沉鬱張力。一個人為內心相信的真理豁出性命,本是極莊嚴偉大之事,但電影裡殉教的鄉民全都死得如螻蟻般輕賤;史高西斯之厲害,正在於以電影語言逼出這種輕,使影片有著揮之不去的沉重感。

《沉默》改編自遠藤周作同名小說,說的是三百多年前外國傳教士在日本被迫棄教、娶日本妻子並老死異鄉的故事,探討的是「在苦難跟前,神為何沉默」的信與疑問題,但影片的感染力卻不限於教徒。我這不可知論者,一樣看得糾結難過,我想是因為,《沉默》的故事也大可理解成具普遍性的兩難問題:當周遭環境逼迫人放棄一直堅守的信念,該怎樣選擇才恰當?

電影中兩個年輕神父揀選了截然不同的答案(一殉教,一棄教)。有人堅持到底,有人委曲求全。恰如現實世界的縮影。

《沉默》發生於十七世紀正實行「禁教令」的日本。幕府嚴禁百姓信仰天主教,地下信徒被捕後會遭極刑。兩名葡萄牙神父為調查恩師費雷拉棄教的傳聞,偷渡來到長崎。影片初段,兩人給觀眾的印象是:卡爾倍(Adam Driver飾)膽小謹慎,不講大道理,也不願冒風險,看來是個現實傢伙;洛特里哥(Andrew Garfield飾)則滿有理想,似乎甘願為信眾犠牲一切。這明顯是「一個平凡一個偉大」的角色配搭。就連卡爾倍也不看好自己──當兩人分途躲藏時,他跟洛特里哥說的唯一一句話是:我多麼希望如你般信念堅定。

不過諷刺的是,當脅迫來到跟前,毫不退縮地殉教的,竟是不起眼的卡爾倍。

卡爾倍神父(左)和洛特里哥神父
難忘電影這一幕:為懲罰卡爾倍不願棄教,幾個裹上草席的信徒被官吏逐一拋下海,在岸邊的卡爾倍忍不住了,高舉雙手奔向海中。「浪花濺起,他向小舟游過去,邊游邊喊著:『請聽......我們的祈禱!』那聲音分不出是哀叫或怒吼,隨著黑色的頭沒入波浪中而消失。」(括號內容引自原著)

至於洛特里哥,一直沒想過凜然就義。是貪戀生命?是認為在世間使命尚未完成?影片沒詳細交待。最後,他不忍信徒為他受「穴吊」之刑而選擇棄教,踏在耶穌畫像上。他相信耶穌一定會認同他為憐惜信眾生命而棄教這個做法。

遠藤周作無疑是同情棄教者的,認為他們長年被教會歷史所漠視和輕蔑。電影在最後一個畫面亦刻意點明洛特里哥只是表面棄教,內心從沒叛離上帝。然而我想大部分人都會覺得,洛特里哥的抉擇,是軟弱和自我欺騙。就如小說裡通譯以鄙夷語氣對洛特里哥所說的話:「卡爾倍還很純潔。可是你呢......你是最卑怯的人,不配稱作神父!」如果連神父也認為保存性命(不論是自己還是別人的)最重要,那麼鄉民和卡爾倍的殉教,豈不顯得可笑?

卡爾倍的勇氣,令人動容,但他在電影裡卻不是主角,現實世界裡又何嘗不是如此?為信念一往無前的人,總是最先成為「炮灰」,剩下來的,大多是夸夸其談的洛特里哥:無事無幹時說得慷慨激昂,遇上阻滯時則左閃右退,且自我安慰:「我只是策略性地作出讓步,總有一天,我那一套信念會反敗為勝……」、「我存在的使命還未完成,不能這麼快犧牲……」、「我是憐惜別人受苦而讓步......」等等。

今天我們或很少機會遇上性命攸關的抉擇,但類似《沉默》裡的兩難處境,並不少見。是忍氣吞聲、委屈求全?還是義無反顧、大步向前?這是活在世上最艱難的選擇罷。

(順帶一提:小說《沉默》的寫作靈感來自一真實歷史人物。據遠藤在小說後記介紹,主角洛特里哥的「原型」是岡本三右衛門,其本名是鳩傑貝. 凱拉,生於西西里亞,1643年偷渡到日本傳教,受「穴吊」之刑棄教後,娶日本人為妻,1685年死於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