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5日星期一

卡斯特羅之死和馬克思的歷史預言


Che Guevara (left) and Castro, photographed by Alberto Korda in 1961

(一)
2016年11月25日,古巴前領導人卡斯特羅(Fidel Castro)逝世。這位在上世紀五十年代領導游擊隊推翻古巴獨裁者巴蒂斯塔(Batista)而奪得政權的革命家,最終可笑地也變成一個獨裁者,獨攬大權五十多年。與此同時,他為世界保留了最後一塊不受資本主義侵擾的「淨土」,一個烏托邦式的「社會主義示範單位」。那裡既不像北韓般餓死者眾,相反還有高水平的全民免費醫療及教育,在不少左派知識分子眼中,簡直是「反美帝霸權」的奇跡。

卡斯特羅的死,因而激起非常極端的反應:一邊廂,是數以萬計古巴民眾湧到首都夏灣拿革命廣場,向他作最後致敬;另邊廂,在一海之隔的邁阿密,無數流亡古巴人欣喜若狂地慶祝獨裁者去世。到底應如何評價這位傳奇人物?

若果你像我一樣,不是後果論者(consequentialist)的話,相信你跟我一樣,無法認同任何聲稱信仰馬克思主義的政權。後果論者只著重後果夠好,對於用什麼方法達到後果是毫不在乎的 ;非後果論者則相信世上有些東西比後果更重要,不容拋棄。

在我眼中,比「後果」更重要的東西包括:言論自由、出版自由、結社自由、選擇國家管治者的自由、遷徙與出入境的自由等。無論某種政體所帶來的「後果」看來多麼理想迷人,假若實踐它的條件是必須犧牲這些自由,我不認為值得。而一個真心信仰馬克思主義的政權,必然會走上獨裁之路,用各種方法排除異己,剝奪人民的各種自由。

為何馬克思主義政權必然以獨裁告終?究其原因,是馬克思理論所包含的歷史發展觀,早已「預告」了此結果。

(二)

誠然,卡斯特羅不是最可惡的共產領袖。他沒有像其他共產領袖般大搞個人崇拜(他很聰明,搞的是已逝者哲古華拉「Che」的崇拜,英俊、瀟灑、追逐理想的革命者形象鮮明,連帶令人們對「古巴」也滿有好感,成為發展「革命旅遊」的重要資產),或竭力搗毀傳統文化(古巴文化藝術發展蓬勃,最著名的Buena Vista Social Club音樂懶洋洋,毫無「進步」色彩),或鼓動瘋狂全民批鬥(西班牙風味的革命還是比較浪漫,通常是啣著雪茄在吞雲吐霧);但他始終脫不了一黨專政、打壓異己的共產黨路線。

直至2011年,卡斯特羅一直緊握黨政軍大權,據說他會將異見者關進集中營毒打甚至秘密處決(雖然他本人聲稱「從沒任何古巴人因異見而受罰」)。至於平民百姓,長年過著六十年代水平的配給生活,不能反對政府,不能步出國境(2013年才可用護照自由出境旅行),過往偷渡到美國的古巴人數以十萬計。

香港學者雷競璇曾三度到訪古巴,追尋曾在古巴謀生的父親足跡。他在《遠在古巴》一書提到當年古巴革命的一些細節,那是今人難以想像的「純粹」共產:
古巴革命後......進行企業國有化,將原本由美國資本控制的公司收回來,最後一波國有化在1968年推行,一口氣將餘下五萬八千多個中小企業收歸國有,中國華僑原本經營的雜貨店餐廳洗衣館等,就在此時全部被充公。從此,古巴再無私人企業、私人資本,法律也禁止僱傭關係。
然而一切都在悄悄變化。卡斯特羅弟弟勞爾接手政權後,古巴經濟逐步開放,與美國關係也在解凍,資本主義的五光十色商品誓將如潮水湧入。卡斯特羅的死,彷彿在宣告一個夢幻的共產時代的終結,同時也提醒我們,哲學家的理論可以多「離地」。

(三)

“The history of all hitherto existing society is the history of class struggles.”

「一切社會的歷史,皆是階級鬥爭的歷史。」翻開《共產黨宣言》或《資本論》,你會嘆服於共產主義創始人馬克思(Karl Marx)以經濟和社會結構解釋人類歷史的睿智,以及視「階級鬥爭」為歷史變遷動力的創見。然而馬克思對歷史的「預言」,卻是受制於時代的書生之見,最終亦令「馬克思主義」變成大胡子送給世人的一份惡作劇式禮物。

馬克思的歷史預言是這樣的:當資本集中在越來越少的大資本家手裡,壟斷資本主義便會出現,屆時工人將飽受欺凌和壓迫,不得不反抗,最後爆發階級鬥爭,「資本家私人財產的喪鐘敲響,剝削者終被剝削。」(《資本論》第一卷)

換言之,資本主義是具有自我毁滅性的。馬克思預告,當資本主義崩潰消亡時,除了無產者,一切階級將會消失(a classless society),國家(state)將不復存在,一個沒有剝削的社會主義(socialism)理想境界於焉出現。

今天,任誰都能輕易看出這「預言」的弊病,因為回看歷史,行共產主義的國家不但談不上沒有階級分野,相反,無產階級的「均貧」更往往由國家的管治階級來維持。

「共產」和「獨裁者」是一對雙生兒。蘇聯的史大林、中國的毛澤東、北韓的金日成、羅馬尼亞的壽西斯古(Ceauşesc).....當共產革命家掌權後,他們往往成為新的剝削者。史上最出力鞭撻共產主義的哲學家波普爾(Karl Popper),在其名著《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便有以下一針見血的批評:
當兩個階級(指資產階級bourgeois和無產階級proletariat)最後剩下一個,不見得會導致『無階級社會』的出現。……最有可能的發展是:那些在革命勝利時手握實權的人 (即是在權力鬥爭和政治清洗後仍能倖存的人) 將會形成一個「新階級」:新社會裡的新統治階級。
(原文:From the fact that of the two classes only one remains, it does not follow that there will be a classless society….The most likely development is...those actually in power at the moment of victory--those of the revolutionary leaders who have survived the struggle for power and the various purges, together with their staff--will form a New Class: the new ruling class of the new society.) 
緊抓權力的卡斯特羅及其弟弟,不就是Popper所講的「新階級」嗎?馬克思雖有學者智慧,對人性卻了解不足。他以為資本主義「爆煲」後的「結局」必然是一個「無階級」社會,然而無階級分野的社會又怎可能是個穩定的人類社會?野心、權力欲望、自我膨漲感等等,總會荼毒勝出的革命家;又或者,勝出的革命家通常擁有以上特質。

當然,Popper也沒全然否定社會主義出現的可能性,但前設條件是人民要夠團結,促使當權者即時立法,防止任何剝削和濫用權力的情況發生。也就是在革命後訂立民主選舉機制。可惜,世上的共產黨掌權後,無一例外是「一黨專政」的(以中國共產黨執政初期為例,他容許「民盟」的存在,但五十年代「民盟」多名成員被劃為大右派,收場慘淡,最後變成一佪裝點門面的所謂「反對派」)。然而這亦只能怪馬克思自己,因為據其理論,當無產階級革命成功後,已沒其他階級存在,那又何需代表其他階級利益的黨呢?

馬克思對歷史的看法,可謂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理想主義氛圍,以為世界歷史終有美好的結局。然而現實和理想,終是兩碼子事。

2016年5月15日星期日

靈感這回事


1.

以寫作為職業或志向的人,大多經歷過靈感枯竭的慘況:交稿時限逼在眉睫,但修改來修改去,文章總像未雕琢成形,只是一團暗啞無光、毫無靈魂的雞肋。

遇上這種狀況,寫作人通常會嘆口氣,並自我安慰:「唉,最近無乜靈感......」但靈感到底是什麼回事?腦袋能否併發出創意,純然是一種運氣嗎?若果繆思女神眷顧我,我便會靈感源源不絕,否則只好繼續等待?抑或靈感更像一部「攪拌機」,需要不斷「input」,才能有「output」?

長久以來,人們愛將寫作靈感和運氣掛勾。倪匡便曾提出「寫作配額論」:人做任何事情都有一定配額,配額用盡便要停止,抽煙飲酒如是,寫作也如是,當靈感枯竭時,唯有乖乖投降,擲筆輕嘆。

但除了天份,外在環境的刺激對寫作同樣重要。寫作就像長期的燃燒過程,必需不斷添加燃料,火才能燒得旺、燒得紅。一流的大作家,絕不會呆等繆思賜予他靈感。他往往是一個勤勞的觀察者或閱讀者,不斷收集新的柴枝助燃。譬如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Dostoyevsky),便是極厲害的「觀察者」。

杜斯妥也夫斯基生於沙俄時代,廿多歲時(1849年)因參與反農奴制的青年進步組織「Petrashevsky小組」被政府拘捕,幾乎死於刑場,但在最後一刻,當局改變主意,將他發配西伯利亞。杜斯妥也夫斯基因而歷經了四年牢獄和苦役生涯。

坐牢,是苦不堪言的事,但對寫作人來說,監獄卻是「觀察」人間世的好地方。杜斯妥也夫斯基在獄中認識了很多性格獨特鮮明的囚犯,學懂了很多民間諺語和俗語。他將這些「材料」都一一記在筆記本裡(這筆記被保存下來,名為《西伯利亞筆記》),出獄後,發表了自傳味甚濃的小說《死屋手記》。個人認為,這是被嚴重忽略的Dostoyevsky作品。書中刻劃了各式各樣的監獄人物,描述了諸多獄中細節(譬如用牛腸偷運酒入監倉,再轉手賣給其他犯人賺錢),那種真實與血肉感,只有坐過牢的人才寫得出來。事實上,如果沒有被捕、被判死刑(又獲特赦)、被流放西伯利亞等「刺激」,杜斯妥也夫斯基其後所關注的寫作題材肯定很不一樣,亦不可能寫出《白癡》、《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們》等名著。

2.

杜斯妥也夫斯基生於亂世,自身經歷足夠他寫很多本書。但活在太平年代的作家,便要借助大量閱讀來「加添柴薪」了。很多作家因而都是勤勞的「閱讀者」,包括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

村上春樹是個嚴格遵守紀律的作家。他早睡早起,每天在固定時間寫作(通常是清晨),不會等靈感到才工作。村上特別強調專注力:「把自己所擁有的有限才能,專注到必要的一點......這種能力若能有效運用,某程度可彌補天份的不足或不均」。

對村上來說,靈感並非憑空出現的神奇東西。它只是專注創作時達至的自如狀態。而這自如狀態,需由大量生活和閱讀經驗支撐起。

換句話,寫作最需要的是積累。在《作為職業小說家》裡,村上形容自己的腦袋是一個擁有無數抽屜的巨型資料庫。他會將平日觀察和閱讀所得,在腦海裡分門別類收藏好,當寫作進入狀態時,一隻無形之手便會從適當的抽屜取出合用素材,寫進小說裡。

這種寫作方法,其實跟村上是「第六感型」作家互有關連。他曾經在訪問提到,寫作時他從不預先設定故事結構,譬如寫《1Q84》時,最先想到的只是「青豆」和「天吾」兩個名字。抽屜裡的大量片段,正好讓他的第六感有厚重的憑藉吧。

3.

寫作要積累。但要做到像村上春樹那樣,甫坐下即進入狀態,談何容易?所謂有才華的作家,是能夠從大量積累的data裡,輕易提煉出恰當素材與文字的人罷,但什麼狀態最有利於「提煉」,卻是各師各法。

法國思想家盧梭(Rousseau)便絕不可能像村上春樹般,每天定時定候寫作,「靈感」一call即到。盧梭寫道:「當我拿著筆,對著書桌和紙張時,是從來寫不出什麼來的。我是在巨石和森林之間散步徘徊之時,或夜半無眠之際,在腦海寫下文章。」(《懺悔錄》)

盧梭喜歡在散步時獲取靈感。事實上,假使1755那年他沒有在聖日耳曼(St. Germain)森林散步一整個星期,或許便無法寫出那篇影響深遠的《論人類的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他在《懺悔錄》回憶道:「我盡情在森林裡探尋,找到原始時代的面貌。藉著這些面貌,我大膽描繪出那個時代的歷史。」在森林裡,盧梭靈光閃動,構想出善良的原始人形象,駁斥之前霍布爾等哲學家對原始人的殘暴想像。

盧梭有關散步和寫作的看法,我甚有同感。散步時,有趣意念會源源不絕湧現。我總是在步行回家途中,或坐在公共交通工具之際,想通某篇文章應如何起筆,如何呈現。以科學的觀點看,移動中的風景、行進中的腳步,令大腦處於活躍狀態,自然勝過血液循環較慢的寫作姿勢罷。

或者,寫作的人都應像村上春樹般多多跑步,保持運動員般的體質,那麼當坐著寫作時,也可保持步行時的良好血液循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