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1日星期六

重讀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

最近陸續讀了村上春樹多部小說(有些是重讀):《國境之南。太陽之西》、《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發條鳥》三部曲、《挪威的森林》、《失落的彈珠玩具》(又名《一九七三年的彈珠玩具》)、處女作《聽風的歌》和短篇小說集《東京奇譚錄》。

雖然後期的作品明顯在技巧上較為完熟,但若論小說的生命力和回甘味,始終覺得《挪威的森林》(1987)和《國境之南太陽之西》(1992)最棒。

就像最近聽到鄭國江在一個訪問裡說「歌有歌的命」,小說又何嘗不是「有小說自己的命」?縱然村上自己講過,《挪威的森林》根本不是他「真正想寫」的類型(意指寫實主義小說),「它本來不該出現在自己的軌道上」,但我仍覺得這一本是最動人、結構最渾然天成的(當然,我只看了他14部小說裡的7部,所謂「最」也只是相對於那7部而言)。

關於生者如何面對死亡、容納死亡,無疑是《挪威的森林》最觸動中年讀者的部分。但小說裡幾個女性形象也令人印象深刻。直子毫無疑問是村上小說種種「年輕早逝女友」的原型。姐姐和男友木月的相繼自殺,令年輕的她被死亡陰霾深深籠罩,是個充滿悲劇色彩、註定走向滅亡的角色。隔了廿六年重讀,直子這角色依然不覺造作。

直子曾努力克服心裡的幽暗,但最終選擇在森林深處上吊。其實早在第一部作品《聽風的歌》裡,「森林自殺女孩」的形象已初次出現於村上作品。男主角憶起三個他曾經雲雨的女孩,其中的法文系女生,就是在後山森林上吊自殺。村上春樹對「森林-自殺-女孩」這情節簡直到了obsession的地步。當讀到《東京奇譚集》(2005出版)裡〈品川猴〉的「森林自殺女孩」情節時,我幾乎要窒息。有理由疑懷,村上本人也經歷過女友早逝,所以才一再重複講述男主角身邊年輕女孩的死......

《挪威的森林》另一女角是阿綠。面對親人相繼病亡,阿緣仍笑看人生,樂觀面對,未免太「睇得化」,不夠實感。因此我反而喜歡配角玲子姐。曾經滄海、未來一片茫然的她,心裡卻有滿滿的愛,離開療養所第一時間便去找男主角渡邊,希望鼓勵他從直子的死振作起來。相比起渡邊和直子的自我沉溺和被動,她的心不自私,不孤立。

剛才說,覺得《挪》的結構最渾然天成。其實一直奇怪為何村上的長篇如《1Q84》和《發條鳥》三部曲,結構會是如此難看的呢?譬如《1Q84》,第一、二冊是青豆和天吾的視角輪流出場,劇情層層推進,很吸引很好讀,但去到第三冊,卻突然加上牛河的視角,好像落雨收柴般風格突變,讀這冊時很多人(包括我)都覺得很悶,無法讀下去。直至最近看了村上春樹的專訪,才恍然大悟。

原來村上創作小說,並非「結構先行」,而是憑第六感。他在訪問中講到:寫《1Q84》時,最先想到的是書名,然後是「青豆」和「天吾」這兩個主角名。由此基礎,才再去構想「擁有青豆這名字的人會遇上怎樣的事?」可以說,他是讓故事裡的角色自己活起來,去引導情節發展。「在寫作過程中人物自然就會豐滿起來」,他這樣說。或許就是「小說人物擁有自己生命」的意思吧。

因為沒有一早定下的架構或結局之類的東西,所以他的小說隨時可以完,又隨時可繼續。譬如寫發條鳥時,他最初只寫了兩冊,認為故事已經完結,卻在一年後再寫了第三冊。又如《1Q84》,他寫青豆走下避難階梯時,其實還未去想天吾是怎樣的人;而寫前兩冊時,也根本沒預料到牛河後來會大顯身手......確實沒有想到村上如此有(寫作)規律的人,卻是隨著意識自由流動地寫小說。雖然結構被犠牲了,但換來角色的血肉,也未嘗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