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的小說史,最初(上世紀六十年代)以英文寫成,是首本有系統地介紹中國現代小說史的英文學術專著。可以想像,夏志清乃根據第一手資料(即文學作品本身)來撰寫這書,跟我們現在大量閱讀別人的論文後才作出種種論斷,自是另一種境界。書中,夏氏對當時仍未成為學界寵兒的張愛玲吹捧有加,掀起後來研究張愛玲的熱潮,而沈從文和錢鍾書之所以被重新「發掘」出來,此書也大有功勞。因為這種種源由,《中國現代小說史》堪稱一本極具「江湖地位」及前瞻性的學術著作。
不過,如老師所言,夏志清這本書其實還是一種anti-discourse。在論魯迅的那一專章裡,非常反共的夏志清,對共產黨所大肆褒揚的魯迅雜文毫不欣賞,甚至認為魯迅是因為創作力疲弱,才會轉而寫雜文。而他對魯迅小說的賞析,也有點搔不著癢處,未能指出其最精彩的地方。似乎,政治立場的分歧,干擾了夏志清的判斷力,令他無法給予魯迅一個恰當的評價。
看完夏志清的書,令我這魯迅粉絲頗為心有不甘,便翻出《魯迅自選集》來讀。這本仿古書,由封面至內文印刷及選用紙張,皆仿照1930年代的《魯迅自選集》來重印。
魯迅生前只編選過一部自選集,就是這本《魯迅自選集》,1933 年 3 月由上海天馬書店出版。個人認為,此自選集最特別的地方,是魯迅寫的序言,這也是幾年前我買此書的原因。今天重讀了一遍,不禁為魯迅文字之老練和深沉再次喝采。
一向以來,我對中共「力捧」的魯迅作品如〈阿Q正傳〉並沒太深的感受,覺得太直接地說教,不耐咀嚼。我反而喜歡魯迅文字所經常透出的深沉感與洞察力。我認為,到目前為止,當代中國作家之中,沒有誰的文字感覺比得上魯迅。三言兩語,意味深長,精鍊而不覺造作。
魯迅在首本小說集《吶喊》的「自序」,應該有很多人記得,因為裡面提到他踏上文學之路的原因,和《吶喊》這名字的意思(「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裡奔馳的猛士」)。而序中提到的「鐵屋中的吶喊」比喻,甚至被李歐梵教授直接「挪用」了,作為其魯迅評論專著的書名。
自選集的「序言」,可視為《吶喊》「自序」的延續,情感沒有那麼濃烈,但透露較多細節。以下抄錄其中談及《彷徨》書名起源的部分:
這些「革命文學」,也可以說,就是「遵命文學」。不過我所遵奉的,是那時在壓迫之下的革命的前驅者的命令......
後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歷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火伴不久還是會這麼變化,並且落得一個「小說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上走來走去,不過已經逃不脫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隨便談談。從此有了小感觸,我便寫些短文,誇大點說,就是散文詩,自洗手不作之後,即印成一本書,謂之《野草》。得到較為整齊的材料,則還是做短篇小說,只因為變了散伏的遊勇,布不成陣了,所以技術雖然比先前好一些,思想也似乎較無拘束,而戰鬥的意氣卻冷得不少。新的戰友在那裡呢?我想,這裡下去,是很不好的,於是集印了這時期的十一篇作品,謂之《彷徨》,別了別了,願以後不再這模樣。充滿寂寞孤零感觸的文字,每回讀到,都掩卷默然,並想起他的一首小詩,是我很喜歡的魯迅舊體詩:「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