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9日星期二

味無味處求吾樂

說起來,南宋詞人辛棄疾是我最愛詞人之一,但一直未有在此談過辛詞

辛棄疾與蘇東坡並稱豪放詞派,「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青玉案》)、「欲語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醜奴兒》)、「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摸魚兒》),這些都是辛棄疾的名句,甚至比辛本人更廣為人認識。你很可能會以為辛棄疾是個得閒無事傷春悲秋一番的公子哥兒,但讀過其生平故事,就會發現他是個鐵錚錚漢子:生於山東淪陷區的他自幼受祖父熏陶,14歲到都城(即北京)赴考時,已懂得沿途收集金國地理情報,以備日後恢復河山之用;20歲,召集二千多人,加入耿京的山東農民起義軍,對抗金兵;三年後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所殺,辛聞訊,即率領五十騎突襲金營,活捉張安國,並把他押運到建康正法。

這些「壯歲旌旗擁萬夫」的少年英雄事跡,和我們心目中的stereotype中國詞人形象,相差很遠吧?

辛棄疾後來歸順南宋,一心希望獲朝廷重用,帶兵攻打金國,恢復北面淪陷的河山,可惜直至老死也沒得到征戰沙場的機會。有志難伸,辛棄疾仕途也不順利:因各種原因,他經常被調職,後又因強悍處事作風和違令建立飛虎軍營等,被人彈劾為「奸貪凶暴」,自43歲始,有長達十年時間被撤職,於信州上饒(今江西上饒)城郊的帶湖閒居。

已過不惑之年卻事業無成、復國無望,辛棄疾心情之沮喪,可以想像。像所有被貶的失落士大夫般,辛棄疾惟有轉移視線,開始將心力放在建設「稼軒」這個家上。

我在博客簡介引用的兩句詞「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來自《鷓鴣天‧博山寺作》 ,正是辛棄疾「帶湖時期」作品。全首詞是這樣的:

不向長安路上行。卻教山寺厭逢迎。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

寧作我,豈其卿。人間走遍卻歸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

辛棄疾最著名的詞作皆淺白易懂,但其實他爱用典,十句詞著八句都會用上歷史或經書典故,「味無味」與「材不材」,便分別用了老子和莊子典故。

「味無味」來自老子《道德經》第63章:「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第一個「為」字,以及第一個「事」字、「味」字,皆作動詞解。

了解無為自能了解無味。「無為」是老子核心概念,為無為,就是以無為的態度處事。最形象化的「無為」解說,是老子的「治大國若烹小鮮」比喻:煎小魚的要訣,是不能經常翻動它,否則魚煎好了,卻甩皮甩骨。無為的道理也一樣,無為治國,講求「帝力於我何有哉」的境界,朝令夕改只會騷擾到人民的生活。至於無為人生,講究順應自然、不強求的生活態度。所謂「味無味」,就是「以恬淡為味」(王弼語)。

「材不材」來自莊子外篇一個故事:有一棵參天大樹因被伐木人視為「無用」,得以免去被伐厄運,另有一隻雁,卻因「無用」而被主人宰殺,人問莊子看法,他回說:「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雖然這不是莊子的最終答案,但「材不材」的意思無疑是叫人不要鋒芒太露,處於有材和無材之間較為穩妥。

辛棄疾說「味無味處求吾樂」,依我的理解,意思就是在常人視作平淡無奇、單調乏味,甚至看不上眼的事物裡,尋找人生樂趣,所謂「自得其樂」也。一松一竹,山鳥山花,在首都臨安高官的眼裡,是普通到極的事物,但辛棄疾從中感受到無窮興味。「秋菊堪餐,春蘭可佩」(《沁園春》),不亦樂乎!而「味無味」這句話特別觸動我:大部分人都喜歡追求刺激新穎,但我卻總是喜歡沉醉於別人視作乏味單調的玩藝兒或學問中。最初建立這個博客的目的,正是想跟他人分享這些平淡之樂。

至於「材不材間過此生」這句話,我總覺得作者有點言不由衷,充滿自嘲與黯然的味道。雖然有志向有能力,但大環境卻不配合,人到中年的辛棄疾始終是心裡長了一根刺,只不過是藉道家思想來釋放無奈感:我將不再強求有人賞識我的材華,不再亟亟於追求功業,反而會收起鋒芒,處於材與不材之間,過平常日子,畢竟世間還有很多美好事物!

從辛棄疾這懷材不遇的人口中吐出「材不材」這一番話,聽者、說者皆不好受。但世間更多是無甚高材的平凡人吧,「材不材」這句話,對後者卻是很好的生活指導。因此我最愛如此演繹「材不材」這句:拋去有用 / 無用這世俗的二分法標準,不再顧慮自己的材與不材,且隨心隨性、自得其樂地欣賞生活中每處細微之美吧!

2011年8月1日星期一

華叔的前半生:讀《大江東去》

讀司徒華的自傳《大江東去》,竟讓我聯想起一位舊朋友C君。初識C時,大家無所不談,我更視他為推心置腹的知己良朋。我自以為很了解C的思想和性格,可是隔了一段時間,我無意中得知,C原來曾經結過婚,又已離了婚。當時心裡很納悶:「真不夠朋友,竟然一直沒告訴我這些過去......到底我有幾了解這個人?」

之所以想起C,因為讀完《大江東去》,心裡泛起相類似的感受:原來華叔你從18歲到35歲都是中共地下黨的成員,更一直對「被黨掃地出門」此事耿耿於懷。但你到離開這個世界後,才正式公開此事......到底我之前對你的了解有幾深?

其實我一直認為,司徒華這一代人,生於上世紀三十年代,年輕時正逢祖國苦難羸弱,民國政府貪污嚴重,香港的英殖政府又氣焰高張,因此對共產主義產生憧憬,希望她上台後扭轉一切,是絕對可以理解的。如華叔在回憶錄中引述的蕭伯納名句:「二十歲時不信共產主義是笨蛋,四十歲後還相信共產主義是更大的笨蛋。」所以當讀到書中第二部分「挑燈看劍」,司徒華自述18歲那年秘密加入新民主主義小組(共青團前身),並在上級指示下成立「學友中西舞蹈研究社」(今學友社)吸納英文書院左傾學生時,我是有點驚訝,但始終認為:這沒甚麼大不了。司徒華生前不公開承認共青團員身份,也許是不想成為反對者的把柄?

然而閱畢全書,想法有點改變。不得不承認,1958年的「學友社奪權事件」,是華叔至死不能解的心結。司徒華幾十年的知己游順釗在附錄中這樣形容:「(當時司徒華)被鬥得遍體鱗傷,受屈多年而無處申訴。到香港回歸前仍為這件事耿耿於懷。」我想這其實說得太客氣。從回憶錄的內容看,華叔在口述自傳時,應該都還未消氣吧。80年代,許家屯託人邀請華叔入黨(到底是許邀請華叔或是華叔自己要求,兩人說法相反。但司徒華在66年被地下黨冷待、於《兒童報》工作時,曾向上級提出想入黨,卻是肯定的),華叔在書中特別提到自己的回答是:「除非許家屯能夠將我許多的歷史問題解釋清楚,我才會考慮(是否入黨)。」但共產黨到他死前都沒「解釋清楚」,以華叔堅執的性格,這口氣怎嚥得下?

「奪權事件」,可謂華叔生命中最關鍵的一幕,但這一幕,一直在大眾腦海裡缺席。較年輕一輩香港人所理解的司徒華,是因八九民運、黃雀行動而和中共「頂到行」的民主象徵。但這個理解是片面的,它忽略了華叔早年對共產黨又愛又恨的心路歷程。到底他在生時對共產黨的疾惡如仇,會否部分基於個人對共產黨的恨?雖然無論華叔過去抱甚麼心理去反共產黨,最終後果應該差別不大(以他的正直個性,八九民運後一定不會願意和共產黨同流合污),但相信會有不少人覺得,基於私人恩怨的決定不及抽離的批判來得高尚。而我亦覺得,若不了解華叔這段跟地下黨的「傷心過去」,根本不能真正了解華叔的後半生。

報上說,民主黨人對華叔曾入共青團這件事感到詫異,又要求華叔家人公開錄音帶云云,可謂方寸大亂。其實又何必如此失禮?這次回憶錄所爆出的司徒華「秘密」,根本不會令原本認同司徒華的人完全改變對華叔的看法;不過就像我在文首提到的那位朋友般,回憶錄裡的新資料,會令我重新描畫一副較全面的華叔肖像,卻是真的。

司徒華生平
1931年  2月 28日 司徒華在香港出生
1941年 日軍攻港,舉家回廣東開平避難
1946年 回港後入讀油麻地官立學校第七班
1949年  4月被邀籌組「學叢之友」讀者會(後演變成學友社)
1949年  9月秘密宣誓,加入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共青團前身)
1950年 畢業於皇仁書院
1958年 在學友社被奪權
1960年 被指派到《兒童報》工作
1966年 要求加入共產黨,但遭拒絕
1973年 成立教協
1984年 拒絕許家屯入黨邀請
1985年 晉身立法局及基本法起草委員會
1989年 成立支聯會及退出基本法草委
2004年 宣佈不再參選立法會
2011年    1月 12日 病逝,終年 79歲

司徒華作品匯編:http://www.hkptu.org/szetowa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