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23日星期日

那場百年前的革命


彷彿是上天有意開中國人的玩笑,2011年甫開始,便傳來孫文庶出的么孫女孫穗芬在台遇嚴重交通意外的消息。翌日下午,半生為民主理想和平反六四奔走的司徒華,病情急轉直下匆匆辭世。報上說,病榻上華叔念茲在茲的,是支聯會今年必須辦好辛亥革命百周年紀念活動。

在這種種「提醒」下,我們記起一百年前那波瀾壯闊的辛亥年(1911):革命黨人經過十 次失敗起義後,終於在十月將星星的革命火舌由湖北武昌燎至中國十七省;翌年孫文就任為臨時大總統,中華民國正式成立。

四千多年的帝制和二百多年異族統治,在牆倒眾人推的情況下同被推翻,帝國一朝成共和,「辛亥革命」,堪稱中國現代史的重要分水嶺。然而,若翻史書看看,會發現這場革命除了完成「驅除韃虜」的使命外,並沒甚值得大肆慶祝:先是袁世凱架空、解散國會,當其洪憲皇帝,繼而是軍閥割據、國共內戰、日冦入侵......最後國民黨敗走台灣,共產黨「解放」中國;這一大堆如亂麻般的歷史糾葛,又有哪一段符合孫文、黃興等起義者的「創立共和」初衷?

辛亥革命,更像一個突然被打翻的潘多拉盒子--國體遽變,頃刻間誘發出政治貪婪者的邪惡自私本相,任誰都難再收服;江湖於是從此多事,民主、共和只能淪為獨裁者的幌子,最後更壽終正寢。更有甚者,一百年後,總理遺囑裡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竟未過時,被華叔借用為支聯會口號;辛亥革命所遺下的爛攤子之「爛」,不說自明。

但已故學者唐德剛在《袁氏當國》說得對:這個「爛攤子」,註定是「任何政治家也收拾不了的」。經過民主洗禮的香港人最懂這個道理:要由千年帝制一變而為現代民主制,如此翻天巨變,豈是依樣畫葫蘆選出總統、國會便可成事?《基本法》尚且用了五六年才寫成(還漏洞多多),何況國體之大變?事實上,任何政治制度,皆有整套政經系統和社會價值觀作支撐;要政治家和百姓瞬間丟掉帝王將相那一套,打心裡尊重起法治來,又怎可能?一如唐德剛在其著作所一再強調的:社會政治型態的轉移,是一轉百轉,就像長江三峽流入太平洋,要經歷千迴百轉才抵目的地,豈能「畢其功於一役」?

正因看透民主運動是「持久戰」,唐教授不像大部分主流史學家般,將共和的失敗,僅歸咎於袁世凱「竊取革命果實」,反而視袁為歷史過渡期的悲劇人物,對他語帶同情。

其實,就算今天回看,民國初期意欲推行的美式民主(總統制)和法式民主(總統加內閣制),都是異常大膽的嘗試;如民國元年(1912年),袁世凱繼孫文當上臨時大總統後,按《臨時約法》舉行的國會選舉,便是全中國史無前例的民主「直選」。(不計台灣的話,暫時也是後無來者)雖然選民資格如性別、學歷甚至財富皆有規限(只限小學學歷以上男性,年納稅2元以上或擁500元不動產),但人民的確當家作主、無花無假選出了274名參議員、596名眾議員!此地追求多年的民主直選,早在99年前中國已經出現,想想也令人振奮--可惜它只是一閃即逝。在完全沒法治基礎的中國,共和實驗註定失敗。

要知道,當時忽視法治的,不單是袁世凱,連孫文也有份兒。早在國會選舉之前,袁多次露出獨裁尾巴,懶理什麼權力互相制衡的西方政制精神;「留美幼童」出身的第一任中華民國總理唐紹儀,就是因為無法忍受袁氏架空其權力,所以上任 3 個月後,便憤而一走了之。不過,另一方面,當國民黨取得國會選舉多數議席,黨魁宋教仁卻不旋踵遭袁派系暗殺身亡時,悲憤莫名的孫文,也一樣將法治拋到九宵雲外,不顧黃興等反對,一意孤行要起兵討袁!連孫文也視「法治」綁手綁腳,那麼袁世凱之後解散國民黨和國會、改寫憲法自封終身總統,也就只是「更上層樓」了。從此,「槍桿子出政權」成了硬道理,法治崩塌,由無止境的軍閥撕殺取代......

今天,我們若取唐德剛教授的觀點來事後孔明一番,自不會責難這班歷史人物不懂法治之重要。怪只怪,有太多偶然,將歷史推向我們不願卒睹之局面。唯幸,按唐教授的「歷史三峽論」,民主代議政制是歷史的必然趨勢,終會臨到中華大地:他更樂觀預測,那將是21世紀中葉後的事。將唐的觀點,對比華叔離世前預言 2022 年六四將會平反;看來兩位「愛國者」,也算是「英雄所見略同」吧?

相關文章:〈漫漫共和路

2011年1月5日星期三

別了,香港的脊梁


沒想到新一年第一樁大事,是司徒華先生 (1931-2011) 的離世。華叔是「平反六四」的icon,沒有這條「脊梁」,頂住共產黨和港府的千斤壓力,便沒有維園從不間斷的燭光晚會。(在明報的訪問裡,司徒華說,董建華曾三次要求他唔好再搞六四、李鵬飛曾要求他解散支聯會。)不過直至蓋棺定論,我們才「記起」,除了支聯會和民主黨(港同盟),其實教協這重量級獨立工會組織,也是由他創立的,且肯定是至今為止本港最成功的「社企」。

當領袖,要高瞻遠矚,但能夠在追求公義的路上「一步一腳印」,卻需擇善固執、堅持到底;我想,這正是華叔離世後激起傳媒和港人巨大迴響的主要原因。在這個世界,有堅持的人越來越少;終生不會「見風轉舵」的人,更多時候只會被人視為「傻仔」。這是我們社會的悲哀。

在某個司徒華的舊電視特輯裡,他引用了曹操的樂府詩《龜雖壽》裡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來形容自己:「一隻馬雖然老了,走不動,伏在馬廐裡,但仍然有遠大的志向理想......我現在老了,我仍然想及很多事,我還關心中國,關心世界,關心香港,我覺得自己一生沒有白過。」現在,「老馬」魂歸天國了,希望有人願意繼承他的遺志,繼承他的民主中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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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的人(轉貼)
文:陶傑
2011年1月4日
蘋果日報「黃金冒險號」

聖誕前探望他的時候,氣色尚好,論中國的前景,一股剛誠之氣,讓人感到他血猶赤,心仍熱。我與他談到許多往事,我告訴他,去過他的家鄉,看見綠色的田野,絢麗的落日,與夕陽中矗立的許多碉樓。我告訴他,我代他登臨了抗戰末期他氏族的十六位子弟死守抗敵的一座炮樓,在牆上,我在殘留的血跡上按下了掌印,向一個英雄的姓氏致敬。

司徒華先生是嶺南的一腔血氣,香江的一條脊樑,中國珠江海岸外的一點燭光。在病房裡,我告訴他我曾經是他主編的《兒童報》的小讀者,最喜歡看每期封底六張漫畫一連戲的孫悟空和豬八戒的故事。他笑了,告訴我那個漫畫故事是他的構思。總算來得及向他奉獻這一點小小的敬意,我感到很幸福。

他是教育家,民國走過來的一位正直的人。他不追求名利,終身不娶,從羅伯斯庇爾到胡志明,這是天意選擇要改變世界的人物。那天他說到少年時住在油麻地的唐樓,幾兄弟擠在一張床,他的憶述猶帶著黃谷柳的《蝦球傳》裏的半海淒迷的燈火,以及舒巷城的詩句裏的一地赤貧的嗟傷。司徒華先生的一生,就是香港故事的一頁長卷,他是很特別的一位人物,燃燒生命,奉獻群德,最初是為了教育,然後是為了他熱愛的中國,他為你和我、為香港每一個市民的尊嚴和權利而力爭,他的要求本是如此的卑微 ── 他所吶喊的,只是為了中國好,為了那一點點的正義和公平,但他的身影越來越龐大,從一個小學教師,他手持一點燭光孤身上路,漸漸匯聚了時代的能量和呼聲。

因有說不完的掌故和軼聞,他的晚膳時間到了,臨別的時候我答應再來,但走下醫院的小山崗,我不知道能否如願。開平的日落,維港的煙波,我想起一位悲劇人物的詩句:「欄干拍遍,心頭塊壘,眼底風光,為問青山綠水,能禁幾度興亡?」他摘取頭一句成為他的書名,以誌心境。日暮人遠,孤城樓高處,欄干已無人,他下樓去了,手上的燭光化成天邊的一顆幽明的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