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引起我莫大興趣,始於去年的雨傘運動。
傘運前,夏慤道只是一條令路人痛恨、塵多車多的六線行車大馬路。它難以親近,無法穿越,因此行人幾乎絕跡,偶然一兩個走過也是行色匆匆,只盼盡快逃離現場。然而雨傘運動期間,夏慤道卻忽然變成了「純行人空間」。好幾次,我趁中午時份來到,買了三文治,躺臥在馬路中心的膠地墊上,看天空雲彩,看來往行人,那種愜意,此生難忘。
活在城市,很容易將某些「城市潛規則」視作當然。譬如我們甚少質疑,為何街道總是由行車馬路主導,人只能靠邊站?
傘運的特殊馬路體驗,令我開始用全新眼光檢視城市格局:為何走在街上的人,不可以擁有整條街道的使用權?為何由「人」構成的城市,反而讓「汽車」佔據大部分路面?為何設計城市時,不可將部分街道設計成純行人空間,讓街道不止供人路過,也能夠任意躺臥、賣藝、寫生、擺小攤、開讀書會、演講、踏單車等?(專供人使用的公園,並不能做以上大部分事情。)到底城市格局的形成,是怎麼回事?
疑問一直留在腦海。幾個月後偶然讀到Jane Jacobs的《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書沒有解答馬路與人的問題,但作者對城市街巷生死的分析,卻極具啟發性。將她提出的一些觀點套用於今日香港,亦一點不過時。
討論「城市」,第一步要問的是:為何是「城市」?絕大多數香港人,都是純粹的「城市人」,意思是我們視城市生活為唯一的生活方式,亦普遍喜歡城市生活,因此我們甚少思考,什麼東西是唯有通過城市生活才能獲得。不過若有鄉下人問你:「為何選擇在城市居住?」相信你會不經思索地回答:「城市既方便,選擇又多。城市人有林林種種的娛樂和享受,有不同的工種可選擇。總之城市生活就是多姿多采。」
也就是説,我們心底裡所認同的城市的好,是她能提供豐富的選擇和機會。這是唯有靠城市生活才能獲得的的好。Jane Jacobs便如此寫道:
(Wide choice and rich opportunity is) indeed the point of cities. This very fluidity of use and choice among city people is precisely the foundation underlying most city cultural activites and special enterprises of all kinds.換句話,城市的好,在於她足以撐起大財團之外的小本經營者,以至小眾娛樂及文化藝術活動。這不難理解,因為城市人口密集又流動,人們愛四處逛,去找好吃丶好玩的事情,找有意思、有看頭的地方流連;因此,城市裡任何一檔生意、一個活動,其實都有整個城市的人口作為潛在客人。
讀到這段文字,不禁心頭一凜。城市的好,在於「海納百川」,無論大與小、主流與另類,都能被收納進城市裡。但回看我們的香港城,這種城市的好,已一點一滴消逝。這小島和「海納百川」拉不上邊,因大部分區域的租金是瘋癲的,只剩單調乏味的大型連鎖店吃得消。
近年的自由行,令情況糟上加糟。長長的旺角彌敦道,只獨沽一味賣珠寶;上水風味獨特的「巷仔街」,演變成水貨客一條龍服務站......我們的城市,失落了作為城市的意義,因為她已不再為城市的居民服務,而我們,也漸漸失去了到不同小區逛街尋寶的城市人特質。
旺角的情況尤其悲慘。這本是一個最最多姿多采的社區,符合了Jacobs提出的小區生命旺盛的四大條件:(1) 能夠吸引不同類型的道路使用者,而且這些使用者會「分布」在不同時段出現;(2)街道短,街口多,令小區內各條街道的人流容易融合互通;(3)樓宇有新有舊;(4)人流夠密集。
無論是買波鞋、書、潮物衣飾、手機零件,香港人總是第一時間想起旺角,令她擁有非常豐富多元的道路使用者。以前,本地人和旅客被旺角兼容,時刻充滿生命力,然而,當她的租金節節瘋升,舊店舖日漸凋零,珠寶店葯房卻越開越多時,她的生命力無可避免走下坡,潮水般洶湧的自由行旅客和越來越悶蛋的商舖,嚇走了香港人,令旺角的道路使用者越來越單一,形成惡性循環。
以我自己為例,我以前常到旺角,貪此區二樓書店夠蓬勃,惜現在書店少了很多,且太分散,我去旺角的意欲也大減。
現在,縱然自由行終於開始減少,但旺角的衰勢已成,回勇需時。最近,更傳出小店雲集的家樂坊將改租給大型連鎖時裝店的新聞,旺角的元氣,似乎更是復原遙遙無期......
當城市不像個城市,日見單調,當城市人不像城市人,被奪走好奇心,我們應如何是好?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