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12日星期五

書的斷捨離



朋友C最近不時傳些書籍照片給我,然後問:「這些書你合不合用?」 「你可領養它們嗎?」 「這幾本有無興趣?」⋯⋯不問而知,C是在斷捨離中。

我常認為,斷捨離是會導致悖論的:如果人人都在斷捨離,那就沒有人能接收你斷捨出去的東西了。因為幾年前我已奉行書的斷捨離,所以這次幫不了C 多少。

似乎是首次為書櫃大掃除的C,說起斷捨過程時大為感觸:「家中很多書是買的時候很想看,但放進書櫃十多年都沒再碰過。總有新的書在吸引著我。很多書是想讀,但未必真正想讀…..」

C 道盡不少書迷心聲。買回來便被棄置書架上,是每天都在上演的書的悲劇。我於是奉勸C,人生苦短,閱讀也要講策略和priority,不如列出一張「非常想讀」的書單?若然過了一段時間,仍提不起興趣去讀清單上的一些書,便代表你並不真的很想讀它們。

結果乖乖不得了,他列出如下書單:

老子論語孟子莊子周易大學中庸柏拉圖泰戈爾尼采紅樓夢莎士比亞但丁新約聖經佛經黃帝內經氣功古琴太極詩經大量文學名著……

C問:是不是瘋了?

咳咳,我說,這書單基本上可讀幾生幾世了。C說,這本是他一生想讀的書,但他怕下年就死的話會漏掉很多,所以不如盡快把它們讀完。

看來C的病情已十分嚴重。

他患的是「名著包袱病」,以及「想讀該讀不分綜合症」。

其實誰都有過「把名著讀完」的宏願,但這種想法往往是虛榮心或貪念在作祟,徒令閱讀變成沉重包袱。名著當然有其精彩處,但鑑賞文字和跟作者產生共鳴的能力,是需要層層累積的。譬如讀金庸,十多歲讀和中年後讀,是不同層次的體會。因貪心而勉強去讀,就像旅行時掛著拍到此一遊selfie,只會貪多嚼不爛。

閱讀本是最美好自在的事,但當你想著要accomplish什麼,閱讀的樂趣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因為人生買得最多的就是書,所以對我來說「書的斷捨離」幾乎等於整個房間的斷捨離。最近從報上讀到,有人因斷捨離弄至離婚收場;這明顯是不懂拿捏分寸的結果,不能怪斷捨離本身。其實人生至少來一次斷捨離,真是好事。那種塵垢盡去的磊落感,絕非筆墨所能形容。

幾年前,我還是個買書甚狠甚狂的人,所以房間常常書滿為患。後來我決心來一次「書的斷捨離」:細細清理了一遍全屋藏書,把千多本書送出去或賣出去。從此,書架上只有我已讀過並想保留、現在正讀及未來會讀的書。

斷捨後,書架變整齊了還是其次,最大得著是對自己的閱讀口味和鑽研興趣有更多了解。那些「該讀」而沒讀的書被移走後,書架不再是炫耀文化的櫥窗,而是一個卑微書迷探索一個又一個神奇寶庫的真實記錄,沒水份的。

我不算是很迷「斷捨離」的人,不過幾年前在機緣巧合下,訪問了「收納女王」近藤麻理惠Marie Kondo(按此可閱讀部分內容),當時她還未像今天般全球爆紅。 老實說,她的「spark joy (令人怦然心動) 」收拾法則,我認為遠不如山下英子那一套「斷捨離」法則富於哲理和系統美。

KonMari method是很「女孩子家」的 :我要被spark joy的東西圍繞著,不spark joy的通通扔掉!歷練多、雜物多、必須幹大量「非spark joy」活兒的中年人,通常覺得這種收拾法難以執行、不切實際。有記者曾問Kondo,成人紙尿片之類的東西,如何spark joy?真是問到關鍵點上了。與其徹底被spark joy之物圍繞(我總會聯想到廸士尼動畫的公主王子),倒不如打從心底感到豐足,令「非spark joy」之物看來也閃閃發亮?

不過那次訪問也有特別收穫:學懂了十分實用的「KonMari摺衣法」,受用至今。任何衣服,以至襪子或奇怪形狀的布造物,我都可以摺成「方塊三文治」狀,然後豎起來,收納進淺層抽屜裡。

這十多年,斷捨離風氣吹遍各地,彷彿是世人對資本主義吹捧享樂消費的惡本質的一次大反擊。不過「清屋」又怎及得上「清心」治本? 很多人都努力尋找不會「反彈」的斷捨離方法,但如果沒看透「太多物質是負累」這一事實,清屋得到的空間,準會很快又被填滿⋯⋯

不過說到「清屋」的實踐層面,我覺得最終極有用的戒律是這一條:

每件東西,都有它自己的安身之所。

忘了是在哪本書看到,好像是山下英子的《斷捨離》?外衣和長褲放在大櫃、內衣放在抽屜、鑰匙掛在門邊小勾、拖鞋放在櫃底、書本全放在書櫥…… 這戒律為何精彩?因為當物皆有其位,每次房間開始變亂時,我都可用九秒九速度,將所有亂放著的東西還原。

收拾,不再是痛苦的事,這樣就可以每天順手做一點,不用因「拖延症」而令房間越趨混亂以至無法收拾。而當你習慣了「物皆有其位」時,購物前就會三思:家裡還有空間放新東西嗎?這樣,購物衝動就會被瓦解於無形。

原文刊於medium

喜歡此文章的話,請按下面綠色圓形「like按鈕」五次,或把連結分享給朋友。你的手指運動,將變成真金白銀稿酬,支持我繼續創作,謝謝!

2019年6月1日星期六

死得好,「飛將軍」蔡鍔

史書總愛用一兩句話總結歷史人物的一生功過,蔡鍔所得到的那句話,通常是「雲南首舉義旗」的「護國大將軍」,又或「再造共和第一人」。蔡鍔一生,可謂生逢其時,並在人生交叉點作出正確的抉擇。......〔閱讀全文

2019年5月30日星期四

革命就是要找這種拍檔:訪黃興墓

嶽麓山黃興墓
身型肥壯、力大無窮的黃興,是湖南長沙人。這次到長沙旅行便常見其「身影」:城裡最熱鬧寬廣的大街,被命名為「黃興路」,街上最多名店的一段步行街,稱為「黃興廣場」,人來人往的廣場上,豎立著一尊黃興銅像。不過這些都只是紀念性質的地標,真要憑弔的話,最好還是到嶽麓山上的黃興墓。⋯⋯〔閱讀全文

2019年5月22日星期三

尋訪長沙時務學堂

湖南長沙的蔡鍔北路
長沙時務學堂開學時,距戊戌變法失敗、康有為梁啟超亡命日本,不足一年時間,但課程設計人梁啟超卻成功為這保守之城埋下最激進的種子。學堂首批招收的四十名學生(由四千名投考者脫穎而出),後來有十一人隨他亡命日本,八人死於唐才常「自立軍」起義;至於在歷史留下最大名的,則是年紀最小的學生蔡鍔。⋯⋯ 〔閱讀全文

2019年5月5日星期日

五四六四


五四、六四,一脈相承。同樣是由大學生自發、最終伸延全中國的大規模學生運動。同樣是為了追求公義,站上街頭。同樣是長期被政權肆意扭曲其歷史內容與含意。然而,五四和六四所得到的「國家待遇」,卻是天堂與地獄之別:一個是被高度讚揚的所謂「愛國主義運動」,一個是被掃進地氈底的所謂「反革命暴亂」。.....〔閱讀全文

2019年4月25日星期四

走了一圈,又回到原點:晚年的嚴復

[如欲轉載此文,請聯絡作者:tippublish@gmail.com]

晚年的嚴復,由西學大師變成「否定西方,回歸孔孟」的保守派。唯一沒變的是他仍篤信進化論,不過觀點徹底反過來:他認為,中國的進化文明程度遠比西方為高,所以真正「需要進化」的是列強才對。...... [閱讀全文]

2019年4月14日星期日

請莫輕言「煽惑」

三子因發起了一場並沒發生的民主運動,而被控告。他們用心編了一齣文明的戲,但參與者最後決定improvise玩即興,不跟劇本演,有時還嘲笑戲本老套,劇力不夠萬鈞。所以三子如果是「煽惑者」,就絕對是失敗的「煽惑者」,或沒能令他人緊隨的「煽惑者」。......
[閱讀全文]

2019年4月3日星期三

十六年後我們仍記得哥哥,但......


今天回看,十六人前的2003年,真是非常值得香港人細細回憶、默默悼念的年份。由哥哥離開之年到如今,我們見證著自己由生生猛猛、對公民力量充滿自信的香港人,變成麻木無感、對未來不抱一絲希望的後雨傘一代。......
[閱讀全文]

2019年3月29日星期五

進化法則 VS 倫理法則



【如欲轉載此文,請聯絡作者:tippublish@gmail.com

雖然嚴復大讚斯賓塞,且相信讓物競天擇進行淘汰,社會必臻完美,但他內心其實很矛盾。他根本接受不了「弱肉強食」的人類世界。他認為當二民族爭存時,劣族應奮起積極對抗,而非屈從於「強勝弱亡」的自然法則。這等於贊同赫胥黎所講的「以人力扭轉自然」。

閱讀全文

2019年3月16日星期六

「索之中文 渺不可得」的時代

【如欲轉載此文,請聯絡作者:tippublish@gmail.com

在翻譯過程中,嚴復常遇上「索之中文,渺不可得」的情況,唯有絞盡腦汁創制新詞;而一個自創詞,動輒經數月猶豫踟躕(一名之立,旬月踟躕)。這位晚清西學大推手,絕非一位普通的翻譯者。他更像創造事物的神,因他擁有新事物新概念的命名權。

閱讀全文

2019年3月14日星期四

如果人生只是一場「應付」

這兩年都在教副學士課程,所以有機會接觸很多「中下游」學生。

他們是玩輸了DSE考試遊戲、但還想再叩大學門的一群,又或者純粹是還未想好下一步的青年。跟這些「千禧BB」上課,最令我感到詫異的並非有人在上課時打手機遊戲,也並非有人一心多用回覆whatsapp,而是他們的擅於「應付」。......

閱讀全文

2019年3月10日星期日

「譯事三難,信、達、雅。」


【如欲轉載此文,請聯絡作者:tippublish@gmail.com

「譯事三難,信、達、雅。」 這三大判別翻譯好壞的條件,今天幾已成為常識,但你是否知道,「信、達、雅」之說乃出自嚴復《天演論》的「譯例言」?

[閱讀全文]


2019年3月5日星期二

以一人之力,譯出一代思潮:嚴復


【如欲轉載此文,請聯絡作者:tippublish@gmail.com

嚴復翻譯的《天演論》,起句鼎鼎有名:「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几下。」 

對照原書,乃脫胎自首段一個短語:「the whole(southern Britain)countryside visible from the windows of the room in which I write」。一個phrase,變出一個電影場景。第一人稱,變作第三人稱。節奏長短有致,還甚具追看性。真不愧跨文化才子,文筆之俊雅幾匹敵原著。⋯⋯

[閱讀全文]

2019年2月23日星期六

紙媒工作,是越傳越快的燙山芋


The Scream, Edvard Munch
農曆假期,相約舊日在同一媒體任職的朋友碰面。這才赫然得知,以前在此企業工作時認識的一些記者和編輯,幾乎全都離職了。人臉桃花,大部分人是索性離開媒體業,朝新的事業方向進發,也有人選擇early retirement,享受難得清閒的人生。問起各人毅然離去的原因,可總結為六個字:環境日見惡劣......



2019年2月2日星期六

葬身之地


最近家族裡有人過身,耳聞目睹親友尋找安葬之所的過程和煩惱,頗感無奈和悲哀,遂有此文......
[閱讀全文]

2019年1月26日星期六

人只是一台超級電腦?評《21世紀的21堂課》(之二)


當一個人拿起刀去殺人,我們會說「他選擇殺人」(he chooses to kill)。潛台詞是「他是自由的」,他可選擇拿起刀或不拿起刀。但近年腦神經學家和臨床心理學家大量研究人類的decision making process,得出一看法:人是不可能自由地作選擇的,因為人只是「基因、賀爾蒙和神經元的集合體」,而這些東西總是徹底服從物理和化學規律。

人真的只是「一堆演化而成的物理反應」?抑或人還有精神面向,擁有某種不受限於物理規律的選擇能力自由?⋯⋯

[閱讀全文]

2019年1月21日星期一

佛學救地球?評《21世紀的21堂課》(之一)


《21世紀的21堂課》是一本奇書。它最奇之處:表面看來是一本關於人類未來的巨著,但作者的野心卻遠不止於此,讀到最後(Part Five: Resilience)你會發現:這是一本談真理(truth)的書。作者Harari是試圖以他所理解的真理(他是一位佛學禪修者)解決未來人類面對的危難。......
[ 閱讀全文]

2019年1月2日星期三

稿費九十年




一年將盡,約略計算一下今年的Medium稿費,原來已超過400美元(3月至11月),平均每月約45美元。這數目跟紙媒還差很遠,卻大大超出我最初想像,算是一筆不錯的進帳。

其實傳統紙媒的稿費也談不上合理,跟其他用腦力的工種比較,甚至算「低賤」。大家似乎都有共識: 現今是不能單靠寫作吃飯的。除了極少數知名作家,純粹靠賣文維生,等於要捱窮。

看看實質數字便明白:紙媒稿費,不少仍停留在五毫子一個字,即每一千字500港元的水平。假如一篇文章用了十二小時作資料搜集、構思和落筆,那麼作者的時薪就是41.7港元;這跟香港法定最低工資34.5元,已非常接近。

曾幾何時,在資訊較不發達年代,寫文章的收入可以非常可觀。最近找到一些民國時期上海報紙稿費和書籍版權費的數字,不妨作一對照。 民國時代,也稱「銀圓時代」,因銀圓是當時流通全國的貨幣。銀圓有很多種,除了印著袁世凱頭像的「袁大頭」銀圓,還有由墨西哥流入的墨西哥「鷹洋」、光緒年代清政府鑄造的「龍洋」等。各種銀圓是等值的,一個銀圓在二十年代約可兌換128枚銅元/銅板。

1949年初由上海來到香港的中醫陳存仁,寫過一本《銀元時代生活史》。( 他寫的上海掌故文章是電視劇《上海灘》的重要參考資料,劇集裡credit他為「特別顧問」。)書中提到二十年代他在上海初次投稿報館的舊事。

當時陳存仁不夠二十歲,是修讀中醫的窮學生。某日見上海《申報》副刊有一個「常識」專欄,便寫了些中醫驗方文章投稿。三個月後,他的一篇「疥瘡驗方」刊出來,稿費不多不少,正是一個銀圓。

一銀圓(有時也寫成一銀元或一元)不是小數目。那時代日常飲食交通多數用銅元(幾個銅元夠吃一頓普通午餐),較大額交易才用銀圓。陳存仁在書中寫道:

「這次領到的一元稿費,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用文字換錢,當天意興豪發,拉了六七位同學到春風得意樓去吃茶,茶資是銅元八枚,各種小吃,如生煎饅頭、蟹殻黃等,又吃掉了銅元二十餘枚,在那幾位同學看來,簡直是一件豪舉。」(《銀元時代生活史》)

今天在香港,要帶六七友人吃一頓好的,五百元恐怕不夠,但二十年代的一個銀圓,卻非常好使,夠請三次了。

據陳存仁憶述,其時上海普通職員月薪是幾個銀元,車夫薪金約8元,在著名食肆叫一桌酒席約12元。二十年代的上海,文字有價。

作家魯迅亦曾提及上海報章的稿酬。三十年代他為《申報》「自由談」專欄寫稿,每千字6圓,比當時一般行情(千字2至5圓)為高。而他那篇著名的悼念文章《為了忘卻的紀念》,1933年發表於《現代》,全文5000字,同樣也是千字6圓,稿費共30元。

除了報上寫文,作家另一收入是版稅。據陳明遠的《文化人的經濟生活》,魯迅和妻子許廣平的書信集《兩地書》,當時訂價一元,版稅率為25%,也就是說,若印500本,便有125元版稅。

125元是什麼概念?三十年代,報館編輯和記者的月薪大約100元,中英文打字員月薪大約30元,中小學教師月薪大約40元。可見以freelance形式寫作的著名文人,收入應該不錯,就算普通一點的寫作人,多投幾次稿也大致能過平民水平的生活……

然而人人渴求新知的文字鍍金年代已經遠去。現在人們只嫌資訊太多太爆炸。始終時代不同了,今時今日,在Medium貼文仍能獲過百稿費,已屬難能可貴、值得一書的快事。

原文刊於medium

喜歡此文章的話,請按下面綠色圓形「like按鈕」五次,或把連結分享給朋友。你的手指運動,將變成真金白銀稿酬,支持我繼續創作,謝謝!

2018年4月21日星期六

果欄觀夜花


因為教書的緣故,近月常路過新填地街的小公園。那是香港舊區常見的街角小公園:面積跟普通客廳或一間劏房差不多,裡面孤零地擺著一兩張長椅,便幾乎是小園的全部,寒愴得可怕。

因為處於車水馬龍的窩打老道旁,這小園難免邋邋遢遢的,到處黏著一層灰塵,令人不敢停留。願意坐進去的通常是無所事事或無處容身的中老年人。

其實我一直沒注意到這公園的存在。但幾天前我意外「發現」了它。那是個有點涼風的夜晚,放工後,我沿窩打老道向地鐵站方向走。才晚上八時許,旁邊的果欄經已冷清零落,幽暗無人。(這小區就是如此,日頭喧囂至極,晚黑靜如幽谷。)走著走著,偶一抬頭,前面幾棵大樹黑影的頂端,竟閃爍著異樣的金黃光芒,且在風中輕輕搖曳。

嘩!當時真看傻了眼。我站在對面馬路,觀賞了一陣子「夜花」。

果欄旁的樹頭菜,花開滿枝
原來於暗黑夜晚,花兒在樹上是會發亮的,以前一直沒察覺。平日黑洞洞的樹影毫絲引不起人的注意,一旦開花,竟燦然高調若此,這到底是什麼樹?翌日我專程去探個究竟。原來這幾棵樹,皆栽種在小公園範圍內,樹的名字很鄉土,叫「樹頭菜」,又名魚木(Crateva unilocularis)。在太陽底下,樹上的花朵更耀目,團團黃金,為舊區帶來勃勃生氣。我又賞了一回「日花」。

這才明白,街角小公園也絕非一無是處。二三百呎的空間雖微小,也可以是街坊呼吸春天氣息的窗口。

本文原刊於Medium
 歡迎追蹤我的Medium專頁:https://medium.com/@anitayeung2009

2018年3月10日星期六

訪谷崎潤一郎的東京分骨墓


染井靈園一景
年初遊東京時,住在巢鴨JR站附近。選擇下榻巢鴨,最初只是貪圖它和神保町有地鐵(tokyo metro)相連,方便前往舊書街,並不覺得這「老人社區」有何值得細看之處。直至住進旅店,取得店方提供的「周邊景點一覽圖」,才赫然發現數個街口之遙的染井靈園,竟長埋著兩位重量級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1892–1927)和谷崎潤一郎(1886–1965)。

黑澤明的《羅生門》改編自芥川龍之介的短篇《竹林中》,可惜我沒看過原著,對這位小說家了解不深。不過出發到日本前一個月,我卻剛巧第一次讀到谷崎潤一郎的作品。
這本名為《鑰匙》(日文名字《鍵》)的長篇小說寫於上世紀五十年代,但其意識之大膽,敍事結構之精心,完全超越時代,過了六十多年,讀來仍覺前衛鮮活。故事由一對夫婦的日記組成。日記應是最私密的文字,但夫婦二人卻早已預計對方會偷窺內容,在日記中,有時會刻意吐露內心情欲,把不敢宣口的性愛嗜好坦露,有時又會以假亂真,意圖誤導對方使其墮進圈套;如是者真真假假、爾虞我詐,在讀者眼前漸漸呈現出一幅詭異、變態、瘋狂和危險的四角關係。而未到最後一刻,讀者也跟書中男主角一樣被蒙鼓裡,無法得悉事情最終的真相。這也是《鑰匙》最引人入勝之處。

帶著讀完小說後殘留的𢸍撼,我決定去探望這位酷愛描述女體與欲望的大師。日本的墓園通常打理得乾淨整齊,非但沒有陰森之氣,而且廣植樹木,空氣清新。染井靈園也不例外,園內共有百多棵染井吉野櫻,每年四月都有人特意前來賞櫻。

我到訪時雖是一月,但冬日陽光烤得人暖洋洋,看著枝幹光秃秃的櫻花樹也不覺荒涼肅殺。靈園呈長方形,中間有一小路橫切,小路上偶然還可見到跑步的男女。

沿靈園的主幹道走了一會,才發現兩位作家的墓並不在靈園主體,而是在靈園旁邊的慈眼寺。

慈眼寺入口豎著一大牌,列出多位名人之墓,然而卻找不到谷崎潤一郎的名字。正自納悶,剛好有一日本人旅行團來到墓園參觀。詢問之下,終於找到谷崎的墓,原來就在芥川龍之介的墓附近。

谷崎的墓很簡樸,只是一塊沒任何家紋或圖案的石碑,而他的家族其他成員看來亦同葬於此。墓的周圍沒太多空間,我隔著一道矮鐵欄靜靜憑弔。
谷崎潤一郎的分骨墓
最初不明白為何芥川的墓有清晰指示牌,谷崎的墓卻沒有呢?及至看清谷崎墓碑上的漢字:「分骨葬當先塋之側,總骨別瘞洛東法然院寂碑」,才終於想到,這兒或許只葬著他小部分遺骨,真正的谷崎墓應在他處。

但能跟小說家問聲好,總算還了小粉絲心願。後來上網查查墓碑上兩個不認識的漢字,才知道「先塋」(音「型」)是指「祖先的墳墓」,「瘞」(音「意」)就是「掩埋、埋葬」之意,都是極舊式的中文用法。沒想到六十年代的日本墓碑上能見此古意。不過谷崎為何要分葬兩地?他的真正墓地又在哪裡?

回港後忙著工作,關於谷崎墓的疑問很快便忘掉了。直至近日讀到台灣藏書家苦茶先生的《人間書話》,才終於解開心中疑竇。苦茶曾經到訪谷崎在京都的墓地,位置就在哲學之道旁的法然院。這個墓,正是東京谷崎墓碑上提到的「洛東法然院寂碑」。所謂「寂碑」,乃指碑石上書有「寂」字,是作家生前留下的筆跡。

谷崎潤一郎在東京出生及成長,1923年關東大地震後才舉家由橫濱遷至京都。自此他在關西居往,至七十歲才遷返關東,《鑰匙》就是他關西時期寫的作品。據苦茶介紹,法然院的墓地是作家死前幾年購下的,墓地裡有「空」和「寂」二碑,兩者皆是不規則的天然石頭形狀,古樸優雅,而谷崎和第三任妻子則共葬於「寂」碑之下。他過世百日時,部分遺骨被送到東京染井,與雙親合葬,即我所看見的分骨墓。

據說谷崎潤一郎選擇在法然院長眠,乃因他的媳婦(該兒子是谷崎妻子和前夫所生)渡邊千萬子在附近居住。渡邊千萬子是谷崎晚年作品《瘋癲老人日記》的女主角原型,也是谷崎的靈感女神,甚至情欲想像對象。兩人的曖昩關係,因 2001年出版的《谷崎潤一郎=渡辺千萬子 往復書簡》而正式曝光。

這似乎應了很多讀者的想像:擅寫變態情欲的大師,真實人生的愛欲經驗,應該也是很有份量的。但谷崎最特別之處,是他雖眷戀生之狂熱,對死卻沒有抗拒,還刻意讓自己的埋骨地呈現恬淡無欲之姿。

本文原刊於Medium
歡迎追蹤我的Medium專頁:https://medium.com/@anitayeung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