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29日星期五

孩子來牽我的手

這個月,見了不少朋友和朋友們的孩子。大學同學萍和麗,各有一個小孩,歲幾兩歲人仔,是剛開始牙牙學語的趣致階段。兩周前,趁著麗由遙遠的中東返回香港,便相約吃飯;大人盡情聊天,兩個小人兒也正好學習如何和同齡孩子相處。而兩天前,海景大學研究院裡最要好的雲南同學Y太太,則因丈夫和孩子由雲南過來,而邀我跟他們一道逛博物館和吃晚飯。Y太太七歲的獨生子大毛,剛唸小一,最喜歡看圖則拆機器(在博物館工作的父母慨歎,為何沒有遺傳他們的人文素質),雖長得黝黑瘦小,卻聰明樂天,一頓飯逗得大家真開心。

小孩子沒機心,這是人皆知曉的常識,不過當親身體會孩子對我的無條件信任時,還是覺得頗amazing。萍的孩子寧川,跟我才一共見過兩次面(包括剛剛出生時和去年秋到鳳園看蝴蝶),談不上對我這「阿姨」有何印象;然而那天,當三個大人兩個小孩吃飽飽步出咖啡館準備到公園散步時,站在我旁邊、左手拖著媽媽的小寧川,卻突然主動用小手牽著我,然後拉著我倆興致勃勃的大踏步向前走!

當時還以為,是寧川性格特別豪氣和開朗,所以喜歡主動拖成年人的手。但當兩天後我跟Y夫婦和大毛到科學館玩耍,初相識的大毛竟也主動來牽著我的手時,我恍然發現:信任,其實是健康成長的孩子對別人的最自然反應。

他們伸出軟綿綿的小手牽你,就如餓了吃、累了睡那麼自然和不假思索。被牽的那一刻,我有點意外和受寵若驚,第一個內心反應是「哈哈,同你唔係好熟落咋喎」,不過隨即我便被小手軟化了。原來被人信任,是一件愉快的事。

也許我太少機會接觸孩子的世界,所以會對孩子伸來的手感到如此震撼。想想,自從成年之後,除了情人、伴侶或摰愛親人,有誰曾經主動來牽你的手?就算有,都會被你視為瘋子吧。在華人社會,新相識的朋友,你會和他握手,而這一秒鐘的接觸,或許就成了你和這個人曾經有過的最「親密」的接觸了。不過在小孩子的世界裡,牽手是平常事,當一個大人喜歡他時,總會來牽他的小手,孩子於是亦順理成章認為,當自己喜歡別人時,縱然只是初相識,也應該主動去牽他的手。

及至慢慢長大,為了孩子的安全,成年人不得不告訴孩子,別人的手,是不能隨便亂牽的。於是孩子被逼學懂不可對陌生人展露笑容,不可牽有可能是拐子佬拐子婆的陌生的手。然後某天,孩子長大成人,對朋輩孩子伸出來的手大吃一驚……無奈,卻無法避免故事重複發生。

驀地想起:那天和Y夫婦一家逛博物館,正巧走到一幅巨大的歷史老照片前面。照片拍的是百年前的石板街,幾個馬姐牽著小孩下階梯,Y和我於是貪玩學著照片中人,手牽著手拍合照;而這竟是我認識Y兩年多以來第一次牽她的手。

2010年1月13日星期三

反西九高鐵的理由

高鐵撥款,看來本周無可避免會獲立法會大多數通過。但還是想略盡綿力,說說應該暫緩高鐵撥款的理由。

來到這個關口,最惹人關注的問題有三:(1)西九方案造價過高,是否值得?(2)建成後,會否因載客量不及預期,而需要政府大量補貼,甚至如台灣高鐵般出現嚴重虧損、瀕臨破產?(3)一地兩檢問題應該如何解決?在此只討論前兩個問題。

首先是造價過高的問題。

以669億港元建一條26公里長(西九站至香港邊界)的鐵路,平均每公里成本接近26億。就算運輸及房屋局長鄭汝樺等官員安慰我們,將通脹計算在內的話,這實在不算是全球造價最貴的鐵路,我也會說,雖不中,亦離「最貴」不遠矣。

十五年前英法隧道高鐵的成本,是每公里約16億5千萬港元,將通脹計算在內,確比香港高鐵貴(政府給出的英法隧道連通脹成本是每公里4.9億美元,即38億港元),但近年才建成的台北高雄高鐵,每公里平均成本只需3億幾港元,而港深廣高鐵的「廣深段」,每公里平均造價更只需約1億6千萬港元;對比之下,香港段的造價屬非常高。

當然,價錢是否合理,視乎高鐵是否能令大部分港人「大提速」。而能否「大提速」這問題,要分兩部分討論:第一,高鐵是否真的很「高(速)」?第二,由全港各區接駁到西九站,是否方便快捷?

有關速度問題,議員在財委會上亦已多番追問,最後得出「實情」:一般來說,當火車的車速達至200公里以上,才有「資格」被稱為「高鐵」;國內的武廣高鐵最高時速是350公里(試車時達394公里,比法國TGV鐵路的320公里快得多),是真正的高鐵,但香港段因路程太短,來不及起動和提速,且處於地底隧道,速度有很大限制,所以最高平均時速只是170多公里[由西九坐至深圳福田的話,路程是30公里,需時14分鐘,所以平均時速只是128.5公里(30除14乘60 ) ;由西九坐至廣州石壁總站的話,路程為140公里,需時48分鐘,平均時速才達174公里],根本談不上是真正的「高鐵」!

至於建於西九的高鐵站,是否對各區港人都方便快捷這個問題,相信也不用我多言。這條鐵路,只需48分鐘便抵達廣州新站(其實是番禺石壁),但新界的居民卻要先花30多分鐘前往西九站。政府一直強調不會在新界多設一站,原因是會令總車程增加10分鐘;換句話,新界300萬人口的30分鐘,因為九萬九千名高鐵乘客(政府估計的最低高鐵日乘客量)的10分鐘,而被犧牲了。

好了,就算不理會新界人,單從港島和九龍居民角度看,西九站也是個「吊腳」的車站。由尖沙咀站至西九站,其路程之長,相信比現時尖沙咀站與尖東站之間的接駁地道有過之而無不及。介時,大家肯定也是一邊在行人電梯上趕路、一邊咒罵「點解條路咁長」吧。

政府不願意在新界設中間站,同時又不願意放棄以西九為總站。對於專業聯盟提出的「錦上路方案」,政府最強烈的反對理由是:不將總站設於市區的高鐵,將來一定「無運行」,蝕入肉。不過有趣的是,廣深港高鐵廣州段的總站石壁,正正位於郊區。由石壁到廣州天河要坐50分鐘地鐵。

廣州石壁,是大家都不熟悉的郊區,卻可以做總站,何解?根據支持西九方案人士解釋,是因為「石壁在當地政府未來規劃藍圖中,是重要的新綜合商業發展區」,未來會成為「貫穿華南的交通樞紐」。雖然石壁未來會否成功被打造成新發展區,仍是未知數,但廣州市當局的做法,是有遠見的。當城市核心地帶已發展至某個程度,實在很有必要人為地開拓郊區,作為新的核心帶,不然就會出現嚴重塞車、租金高昂、環境污染等問題。但港府卻一心一意要將高鐵站擠進西九,無視將來會加重油尖區一帶的嚴重塞車問題。

根據政府聘請顧問進行的交通評估報告,西九站建成後,估計將在繁忙時間為附近道路帶來12,000架次新增汽車流量。報告建議實施多項疏導措施,包括在彌敦道三個主要路口實施改道(如佐敦道車輛不能轉入彌敦道,彌敦道車輛也不能轉入佐敦道及窩打老道),車輛要改經橫街行走;但政府並沒有主動在公開給大眾的文件中提及這些措施對油尖區的影響。

事實上,現時彌敦道的塞車情況已極為嚴重,行車如蟻步,將來會變成甚麼樣子,真是天曉得。

討論完造價等問題,現在來討論第二個問題:會否因載客量不及預期,而需政府補貼?此問題,涉及高鐵未來載客量。以往港府對鐵路載客量的估計差到「無譜」,譬如西鐵通車前,預計每日乘客量至2011年會增至50萬人次,但實情現時每日仍只得20多萬人次;也就是說,估算比實際多一倍有多。那麼,一個經常「計錯數」的政府提出的載客量預測,是否值得我們取信?

政府預計廣深港高鐵在2016年通車後,客流量每日達九萬九人次,預計營運收益達11多億元。對於「九萬九」這神奇數字,我很有保留,我最不明白的地方是,為何政府以陸路跨境旅客量作為計算基礎。

據政府文件解釋:過去20年,香港的陸路跨境旅客量,由1998年每日9萬5千人次,激增至去年每日45萬人,即差不多每10年增長一倍,若增長保持,而高鐵能吸納當中一半人次,則可輕易達到每日九萬九人的客量。

相信大部分選擇乘坐廣深港高鐵的人,都是為了方便接駁國內其他高鐵路段,前往武漢、上海等大城市,只有小部分是為了前往廣州、深圳;也就是說,未來高鐵的主要target passengers是現時乘飛機回中國大城市的人,而非乘火車回深圳、廣州的人;那麼計算載客量時,亦不應以陸路的跨境人次來為自己助威吧?

一如以前香港的各種大型基建,高鐵西九方案,有太多太多問題未能妥當解決,卻急急要撥款了。唯一令人安慰的是:一向慢熱的香港社會,這次終於在撥款通過一樁大project之前,認真作出討論,而不是在一切已塵埃落定之後,才如夢初醒、恨錯難返。

2010年1月9日星期六

誰來為楊衢雲翻案?

楊衢雲
如果不是電影《十月圍城》,相信沒幾個香港人知道楊衢雲(張學友飾)是誰。

去年逝世的史家唐德剛,曾如此評價這位革命烈士:「一部『中國近代革命史』,是應該從楊衢雲開始寫的。」事實上,假若他和孫文於1895年發起的首場革命能成功的話,楊氏作為興中會會長,很可能成為新政府的「伯理璽天德」(president),名留青史。可惜,歷史沒有如果。

十九世紀末至廿世紀初,連場推翻滿清的革命活動裡,有不少香港人的身影。除了楊衢雲,富商李煜堂、李紀堂(電影裡的李玉堂是兩人的「混合體」)、律師何啟等等,於財力、物力、政治關係網都曾為革命作出巨大貢獻。不過直到百多年後的今天,這些本土革命先驅的事跡,仍鮮為人知。就如楊衢雲在跑馬地的墓碑,只刻有一組編號(6348),卻沒有名字般。

楊衢雲在《十月圍城》裡甫出場便死掉。電影的第一幕:中環結志街,楊衢雲遭刺客槍殺身亡。楊生於1861年,比孫文年長五年,祖籍福建海澄(今廈門杏林),生於虎門,幼隨父到港定居,曾任英文教師和招商局書記長多年。1890年,他與謝纘泰等人在香港成立「輔仁文社」,並出任會長。名為文社,實為議論大清朝政的基地。1895年初,剛於檀香山成立興中會的孫文,帶著募來的萬多元款項來港,尋找同道,跟楊一拍即合,興中會和輔仁文社隨即合併,並以「興中會」為會名。

孫文之所以能在回港短短幾個月,便能進行首次起義,正因為有輔仁文社在香港打好「基礎」,可見楊衢雲和文社的重要性。可惜有關他和文社的記載,卻如鳳毛麟角,原因何在?也許因為,中港台史家一般認為,在檀香山成立的興中會才是近代中國最早成立的革命團體,排山倒海的學術論文因此都以興中會為研究對象。

幸好還有唐德剛、李敖、韋慕庭(美歷史學家)等少數學者,反對以興中會為革命「濫觴」。唐德剛曾指出,輔仁文社比興中會更早成立,所提出的「推翻滿清、創立合眾政府、選舉伯理璽天德」等主張,也則跟興中會幾乎一樣。此外,楊開始搞革命時,孫文還尚未決心推翻帝制:1894年,孫文曾親赴天津,意圖上書李鴻章,可見當時思想仍屬溫和。

楊衢雲不受史家重視,從史書一些失實記載亦可見一斑。當中最失實離譜的,是說楊氏於「教室」被殺。事實上,他是在家中被殺的。為何連死於何處也弄錯?

早期史書皆引用相同資料,譬如馮自由的《革命逸史》(1945年出版)和尢列的《楊衢雲略史》,而這個錯誤正源自馮和尢的著作。

馮自由是孫文的機要秘書,所寫的民國前革命史被認為翔實可靠,但楊氏之死,他只引用了二手資料。他這樣寫道:「清吏……暗買兇徒陳林,刺殺之於教室」。至於尢列的說法也差不多:「兇手陳林,突然入校、鎗擊公於教授室中。」輾轉抄傳,幾乎所有記載都指楊死於教室。直至2001年(即楊衢雲逝世百周年),其後人楊興安在《楊衢雲紀念特輯》裡指出:結志街52號二樓,是楊衢雲的寓所,他被刺殺時,正於家中以私人補習形式教授英文。

楊興安是楊衢雲堂侄(楊衢雲堂弟楊拔凡之子),去年致群劇社上演的楊衢雲話劇《無名碑》,正是由他編劇。紀念特輯更正了不少流傳多時的錯誤(如楊的本名並非楊飛鴻,楊的父親名為楊清水),並摘錄了楊拔凡於 1955年寫的《楊衢雲家傳》,總算略為填補了這位香港革命老祖宗的歷史空白。

背景資料有誤,改正過來就是了,但若為維護某一歷史人物的崇高形象,刻意貶低其他人物至「配角」地位,則是有政治意圖的歷史論述了。楊衢雲比孫文更早擁抱共和,卻一直「妾身未明」,難道他是政治「操作」的犧牲品?

這種「陰謀論」並非全然站不住腳。蔣介石前妻陳潔如在回憶錄曾提到一件軼事:蔣介石為取得一張楊衢雲坐於中央、孫文站於後排的團體照,願意付出100萬元,原因是「如果給人看見我們堂堂中華民國國父竟居於隨從的地位,那才真叫人難堪」。(照片見下圖)

一張有違國父「形象」的照片尚且會被「censor」,文字記載所涉及的美化,肯定更多。馮自由在《革命逸史》裡記述首次起義前,楊、孫兩派爭拗由誰擔任興中會會長一職,便曾如此寫道:「總理不欲因此惹起黨內糾紛,表示謙退,衢雲由是當選」。在馮的筆下,兩派爭拗變成退位讓賢,多少有維護和美化「孫總理」之嫌。

楊衢雲也許不是個性情沉著的人,且因早歿,難以斷定他是否優秀的革命領袖;但他對晚清革命運動的付出,實不應被抹殺。期望未來會有研究香港歷史的學者,為楊衢雲討回一個「名份」。

(原文刊於2010年1月11日《香港經濟日報》,此為略長版)

補記
2011年9月,香港政府終於願意作出「補償」,為楊衢雲的墓碑加上說明牌。「6348無名碑」從此不再無名。而楊衢雲堂姪楊興安則向記者表示,立碑以外,希望楊的墓地可列為古蹟,以示對先人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