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7日星期四

哈佛的倫理學課


用了幾天時間,一氣呵成看完桑德爾教授(Michael Sandel)的《正義:一場思辨之旅》。

這書是桑德爾教授在哈佛開辦的「Moral Reasoning: Justice」課程「文字版」,也是哈佛至今唯一向全球公開教學實況的課。(觀現場影像版,可親睹桑德爾教課之生動,聽課學生之人山人海,及他們回答問題時之直率可愛。有興趣請按這裡觀看)

因為曾經是哲學研究生,《正義》的內容可謂耳熟能詳:非常正規的「倫理學入門」。但我十分佩服桑德爾活用真實例子闡釋倫理學說。康德學說中最難解得清楚的概念,如「自我立法」、「定言律令」、「人即目的」等,他都講得明明白白。

《正義》的結構大約如此:作者一開始先拋出問題「在分配社會的財富、權力、機會等人民珍視的東西時,應該怎樣做才對?」(就如英文書名「Justice: What is the right thing to do?」)

順著這個問題推展,桑德爾提出三個或能夠達至「分配正義」的進路:一、由大眾的福祉 (welfare)入手;二、視個人自由為最基本、不可剝奪的權利;三、培養公民品德及讓社會可以理性地思辨共善 (common good)。由此,他觸及幾個最經典的倫理學說:效益主義(utilitarianism,台版譯為「功利主義」,其實此譯法已被哲學界摒棄,因為utilitarianism不一定「功利」);自由主義(包括反對任何形式的財富再分配的自由放任經濟,以及同時顧及自由和平等兩方面的左派自由主義,如羅爾斯的正義論);最後,是桑德爾心儀的社群主義(communitarianism)理論。

個人認為,此書精彩處,是桑德爾雖對以上問題早有既定答案,但不讀到最後,讀者也不會感覺到他是在「軟銷」自己的一套。近來報上不時有人談及此書,但似乎不是太多人點出,效益主義和自由主義,都不是桑德爾那杯茶。他是社群主義者(雖然他較喜歡「公民共和主義」civic republicanism 這個稱呼),80年代曾與幾位同道中人,擺明車馬反對自由主義(主要是當時最受學界關注的羅爾斯正義論)。他們的批判重點之一,是單純高舉自由、人權,但政府在價值觀上卻沒有任何立場的話,最終仍不能締造真正公義的社會。

何解?因為要分配得公正,涉及誰 deserve(應得)更多,而誰 deserve多誰 deserve少,則關乎我們的社會到底想獎賞哪一種美德或 human quality。所謂「獎賞」是什麼意思?讓我舉個簡單貼身的例子:在香港,「貪婪」毫無疑問是獲最多獎賞的 human quality。貪婪到盡的大地產商,沒有因貪婪而分配少了,反而分配得最多財富和權力。我們若不同意貪婪應該被「獎賞」,則這個社會明顯沒有做到社會資源的公正分配,或「分配上的公義」(distributive justice)。

其實要在香港討論社群主義很有難度,因香港「進化」太慢:都還未體會到真正的自由至上社會的好壞處之前,又談何質疑自由主義本身呢?我們尚處於爭取最基本的人權(如普選及補選權利)的初始階段而已!但這書還是很值得大家細讀,至少作者對效益主義的撻伐、對美德重要性的思考,都很值得大眾反思。

我特別想在此一提,桑德爾在書最末一章,引用了前美國總統甘迺迪1968年的一場演講內容。這段文字,很能道出現代社會的狀況:一個只講求社會整體經濟利益(類似效益主義者所講的最多數人的福祉)的社會,以所謂「國民生產總值」去計算「福祉」,實在荒謬!我們心底裡是多麼希望,我們所珍視的價值,也能被計算進「福祉」裡去:
Our Gross National Product, now, is over $800 billion dollars a year, but that Gross National Product...counts air pollution and cigarette advertising, and ambulances to clear our highways of carnage. It counts special locks for our doors and the jails for the people who break them. It counts the destruction of the redwood and the loss of our natural wonder in chaotic sprawl. It counts napalm and counts nuclear warheads and armored cars for the police to fight the riots in our cities. It counts Whitman's rifle and Speck's knife, and the television programs which glorify violence in order to sell toys to our children.
Yet the gross national product does not allow for the health of our children, the quality of their education or the joy of their play. It does not include the beauty of our poetry or the strength of our marriages... It measures neither our wit nor our courage, neither our wisdom nor our learning, neither our compassion nor our devotion to our country, it measures everything in short, except that which makes life worthwhile.
(我們的國民生產總值已經超過八千億美元。這個數值卻包括了空氣污染、香煙廣告、運送公路車禍傷患的救護車。用來防賊和監獄關賊的特殊門鎖,也都在這個數值裡。紅木森林遭到大舉砍伐、城鄉胡亂擴張所造成的自然奇景的耗損,也在這個數值裡。汽油彈、核彈頭、對抗街頭暴動的裝甲車,也在這數值裡。為賣更多玩具給孩子而宣揚暴力的電視節目,也在這數值裡
然而,國民生產總值卻不把孩子的健康、他們受的教育好壞、他們玩耍的喜悅和歡笑算進來。也沒算進詩歌的優美、婚姻的品質......它也不測量我們的風趣或勇氣,不算進智慧或學習,不算進慈悲心或愛國心。總之,除了能增添人生意義的,它都通通算進去了。)
Justice with Michael Sandel(哈佛官方網站): http://www.justiceharvard.org/

有中文字幕的第一講:


6 則留言:

  1. 這本書在台灣很暢銷,不知譯文質素如何?

    「……單純高舉自由、人權,但政府在價值觀上卻沒有任何立場的話,最終仍是不能締造真正公義的社會」,這論點值得深思。

    以GDP計算經濟成就問題多多,早有許多人指出,奈何我們至今仍深受其害。

    By the way,這篇介紹寫得很好。果然是內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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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hi Vic,

    看得出譯者很用心,務求令行文流暢,這一點他算做得不錯,但是他傾向用較古老詞彙,譯文亦有不少奇怪的詞語,我就不太喜歡。最有問題是譯good life、common good、goods等倫理學常用字時,他有時譯做「良善」或「善」,其實不太正確。但英文的good字本身就是難譯的,也不能怪他。

    社群主義其實是我寫論文的其中半個題目,所以算是讀過一點原著,說得出個所以然來吧。

    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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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了解。像這種題材的書,是我很想譯的類型。可惜機會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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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哈,其實我也很想可以譯哲學著作呢!

    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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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公民共和主義civic republicanism比社群主義層次高, 我身在社群主義色彩濃厚的社會, 可以好好想想這裡缺了什麼. 謝謝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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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hi Stella,
    其實書中並沒有詳述何謂civic republicanism,以及社群主義和它之間的分別。不過很高興這篇文章對你有啟發!
    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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